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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遥远的牛圈子(散文)


作者:王雁翔 童生,727.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42发表时间:2017-02-14 14:10:08


   我真的没想到,当兵,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在偏远的大山里。
   我们穿着肥大崭新的军装向天山腹地挺进时,在我的故乡,已是花红柳绿。可是,大山里还看不到春天微茫的脸。三月惊蛰,四月谷雨,五月立夏的农历节气,似乎不精确了。
   汽车在大山里颠簸了一天,眼里掠过的,除了山还是山,远处是山,近处是山,白茫茫的大山小山,一座连一座。车队在山庞大粗糙的身躯上,像一阵风就可吹走的一只只小虫子,从半山腰上俯看山脚的车子,感觉是停着的。
   尘土从车厢和蓬布的缝隙里一股一股钻进来,一层层扑到我们的衣服上、脸上、眉毛上。天冷得厉害,我们呼出的热气与车厢里漂浮、颤抖的尘土碰撞着,交织着,像我们身体里的瞌睡,起起伏伏。一车厢灰头土脸的新兵,如出土的笨拙兵俑。
   汽车路尽,接兵干部跳下车:“牛圈子到了,全体下车集合!”
   这是一个小得地图上没有标注的终点。山沟里,错错落落,一片一片,站着一排排平顶子房,满眼皑皑白雪,周围是光秃秃的泛着白光的树。眼前的景象,不单是我,几乎每个新战士都有点不知所措,眼里充满疑惑,惊诧,还有一些沮丧。
   记得有一个新战士满脸不解地问接兵干部:“古怪怪的,这个地方咋叫牛圈子?”
   接兵干部说,这里是牧区,是牧民放牛放羊的地方。
   这回答更让大家一头雾水,放牛放羊的地方,我们来干嘛!
   远山里的春天来得踌躇,迟迟疑疑。当春天姗姗来临时,已是五月下旬,山外的人该过夏天的生活了。山坡上的草地,营区内外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不是一点一点,渐渐地慢慢地绿,差不多一个星期,就长得跟夏天一样了。叶子大如手掌,绿得发黑。八月,秋天弹指一挥就过去了。似乎一夜之间,满山遍野开得红红火火的小野花就枯萎凋败了,牧草枯黄,寒意浓重。顺着绵延起伏的山坡望过去,茫茫苍苍的天山,依然白雪皑皑,雪线之下的山腰和坡地上,一丛一丛面积或大或小的塔松,黑黑的。
   二
   很快,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不期而至,漫长的冬季开始了。这种被羊皮大衣包裹的日子,从九月初,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五月。
   整个冬天,我们似乎都在忙着打扫积雪。训练计划被大雪天气反复中断。纷纷扬扬的雪花,指甲盖大,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盛况空前。还有无限的寂静,安谧,天地浑然澄明。那是诗意的覆盖。
   大雪不舍昼夜地落下来,天地凛冽,银装素裹。地面上的积雪,扫了落,落了扫,满目皆白。翻毛皮鞋在雪地里,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从营区到公路,再到各营连之间,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上,总有扫不完的雪。营院里,来不及清理出去的积雪,一垛垛在院子里堆着,如切割齐整的小山。
   积雪没膝,一般的清扫工具显得过于小巧,派不上用场。我们卸下床板,系上背包带,两个人在后边掌控着,六个人在前边弓着身子,喊着号子,像牛拉犁一样使劲往前冲。气势惊天动地,场面热火朝天。这样的劳动场景,有时三两天,有时会持续十天半月。
   漫长的冬天,天空简明,大地安静,但没完没了地清扫积雪,使我们对原本富有诗意的洁白雪花,有时会有深深的厌倦情绪。
   每年的初春时节,我们都会到天山山麓植树,山上有成片成片的林子,小松树一排排、一行行,每年栽种一片,满山坡的松树林像个头相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一片一片相跟着成长。
   离营区不远,有一个林场,住着一些林场的职工,周围还有十来户住干打垒的牧民。有几家小卖部,其中一家是林场场部开的,名字起得挺大,叫牛圈子百货商场,货不多,也不全,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但里面有一个货架,摆着几十本书卖,很吸引我的眼球。那些书看上去落寞而陈旧,上面落满灰尘,像二手书。还有两家极其简陋的小饭馆,一个邮政代办所。每天早晨有一趟出山的小面包车,很破旧。我总觉得,这些店面是驻扎了部队才有的。因为牧民很少出山,除了方糖、砖茶和很便宜的酒,他们几乎很少买别的东西。
   三
   有时候,寂寞了,我也会到街上走走,东瞅瞅西看看,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说是街,不过公路两边几家店面,不足十米长,但大家都这么叫。我们出营门,也都说上街。
   常见两三个牧民,马鞭子放在身边,席地而坐,一瓶白酒,你一口,他一口,轮着喝。他们的坐骑在边上安静地候着。
   有时,我们上午从靶场训练回来路过街上,见他们坐在小卖部门口喝着。晚饭后散步,走过街道,他们从小卖部门口移到了水渠边,还在喝,似乎会一直那样喝下去。几匹坐骑默默低着头,周围是一堆一堆的马粪。他们不吃一口菜,能喝一天酒,让我很长见识。
   路边水沟或林带里,经常有喝醉的牧民,人躺在地上,手里还紧握着空酒瓶子,坐骑不离不弃,站在旁边不安地挪动蹄子,等候主人醒来。那场景令人心生温暖与忧郁。
   常年守望在遥远的天山深处,不管干部,还是战士,亲人都在山外的远方。打长途电话得一次次接转,多数时间通不了,偶尔通了,得扯着嗓子说话,费劲,也费钱。信件便成了我们和亲人之间永不停歇的使者,一封封往来穿梭的信里,有牵挂、叮咛和问候,也排遣着我们的寂寞与乡愁。
   团机关有专门负责收寄报刊信件的通信员,我还是喜欢一趟趟去那个简陋、逼窄的邮政代办所。我渴望看到一位姑娘,即便不美丽。但是,邮政代办所的工作人员是男的,街上也看不到姑娘,她们都在山外边。除了给亲朋好友寄信,我还有一篇篇稿件要往山外的报刊投寄。
   我的集邮爱好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每月二十元的津贴,我舍不得吃零嘴,用积攒下来的钱集邮。预订一年邮票,常常只能收到一小半。但那一枚枚缤纷的邮票,让我感觉自己跟外边的世界仍然联系着。
   处里一位领导常年订着一份《羊城晚报》,一期报纸经过漫漫旅途,费尽周折抵达他手里,最快也要一个月。我不大明白,那遥远都市里的繁华旧闻,与一个西部雪山深处的军人会有什么关系。实事上,不光是他,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捕捉到社会发展变革的好消息。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会生活在广州,这份曾在天山深处诱发过我许多遐想的报纸,竟成了我案头每日必看的新闻纸。
   一片依坡而建的低矮平房,是机关的办公室和宿舍。下边是大操场和礼堂,开会或看电影时,一支支歌声飞扬的队伍,从四周的山沟里潮水一般涌进操场,嘹亮的歌声和铿锵的脚步,振得周围杨树上的枝叶瑟瑟发抖。只要道路不被雨雪中断,每周一次的电影是雷打不动的。那是官兵们最欢欣的精神盛宴。
   操场下边,是一个墙头上绕着铁丝网的大院子,几栋白墙绿顶的房子,很高大,比部队的营房气派,但夏季院里长满齐腰高的杂草,荒芜里透着几分寂寞。我在那里当兵四年,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总是锁着,很少见到有人进出。院里偶尔会传出几声狗吠,叫声凶猛。听说那是地方的一个什么档案库。那高墙深院里,充满神秘,每次路过那扇大铁门,我都会好奇地往院里瞅瞅。
   林场不大,估计也就二十来个工人。只是他们的工作是砍伐成才的林木,而部队则年年种树,让砍伐过的空地一片一片重新绿起来。
   常有年轻的牧民骑着马,立在山坡向营区张望。有时,他们会到营区来看我们打篮球,很认真,表情木木的。叫他们过来一起玩,都站着不动,涩涩地笑笑。也许在那些牧民的眼里,我们是幸福快乐的吧。
   经年累月面对大山,面对沉寂,日子久了,我发现战友们的眼神、表情里,不经意间也会透出牧民身上的某些气息。
   四
   夏天,丽日长天,我们选择一个双休日,互相追赶打闹着,沿河谷或山梁向天山冲锋。对战士们来说,那不单单是一次登高览胜的人生奢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模拟进攻演练。虽没硝烟炮声,但战士们一路狂奔,跳跃闪进,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满脑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途中遇到陡峭山岭,我们会拿出攻打城堡的执著与果敢,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塔松即云杉,长得非常整齐,像整装待发的队伍,依山而上。清冽的雪水汇集成河,顺沟而下,一路欢歌。雪山、塔松、蓝天,白云,还有绵延起伏、开满野花的草场,点缀在碧绿草地上的牛、马、羊群。我觉得那不像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喘着粗气,登上海拔3000多米的雪峰,有时会有轻微的胸闷气短,汗湿衣背,但疲惫刹那间烟消云散。挥一把额头上滚动的汗珠,我们怀着满腔喜悦站在山峰上鸟瞰山脚,满眼云雾缥缈,各色景观在乳白色的雾霭里时隐时现。
   牧民的帐篷,像一朵一朵开在草地上的蘑菇,哈萨克、维吾尔族牧民在帐篷前忙碌着,炊烟袅袅。起伏的山坡和山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深绿、浅绿,浅黄,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散落着牧群,白羊,红马,黄牛,悠闲而安静。牧羊女的歌声嘹亮如水声,在山谷里潺潺流淌。
   山上是密密匝匝的云杉,高大,挺拔。云杉生长很慢,据牧民说,一棵云杉长上百年,才能长碗口粗。天山上的云杉很粗壮,树龄多在两百年以上。一阵风过,林海深处涛声阵阵,一浪接一浪,在幽深的山谷里撞击、回响。奇丽而高耸的峭岩,银链似的山溪,一缕一缕的白云在绿得发黑的云杉间飘动,铺展在眼前的,是大自然纯净、灵秀、粗犷、雄浑融合而成的巨幅画卷。
   那时候,我觉得山魅力无穷,生活在山里是幸福的。风情万种的山,在我们这些山里兵的心灵深处,渐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唱着电影《天山深处的大兵》主题曲,像守护父亲一样,日复一日地在大山里守望着。
   有时候,我们会钻进松林深处探幽,空气湿淋淋的,弥漫着浓浓的松脂气味。云杉挺拔地向蓝天伸展,脚下是厚而松软的枯枝腐叶。松林里有一对一对的云杉,根连在一起,并肩生长,高低粗细极相似,像相偎相依的恋人,牧民幽默地称这些成对生长的云杉是“情人树”。战士们用相机拍下一对根繁叶茂的“情人树”,让指导员把照片寄给远在河南的爱人红嫂。
   红嫂大学毕业,等了指导员四年,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指导员。结婚五年,指导员只回过三次老家。
   第二天,全连官兵列队送红嫂回老家,那朵移栽在罐头瓶里的雪莲花,正蓬勃地开着。车子已经远去了,战士们还在扯着嗓子喊:“嫂子——明年夏天——一定要来!”
   我们盼望红嫂和她的女儿琳琳夏天还能再来,她们来了,我们又会看到指导员家的温馨,听琳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带她去那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采摘红艳艳的野草莓和鲜嫩的野蘑菇,听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四岁小女孩叫我们叔叔。
   1992年夏天,我考上军校,出山了,部队也开始动手搬迁,要搬到山外一座城市里去。
   天山深处那个叫牛圈子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回去踏访过。听战友说,营盘很快就荒芜了。想来那个神秘冷清的什么档案库也是搬走了的。但那十几户牧民呢?那里,可是他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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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以生动细腻的文笔记录了在偏远的大山深处牛圈子当兵四载的岁月。这儿寒季漫长,物质匮乏,精神寂寞,但是,年轻的战士激情昂扬,活力四射,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展示出年轻人豁观诗意的情怀。在作者美丽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推雪劳动的场景,我们看到了天山牧民畅饮不休的民族风情,我们听到了战士们开会或看电影时嘹亮飞扬的歌声,更感受到了战士们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满腹豪情。在这片贫瘠僻远的土地上,这些用青春护卫着祖国的年轻人用乐观的态度享受着生活,清洌流淌的雪水,绵延起伏的草场,成群成群的牛羊,加之雪山、塔松、蓝天,白云……一切都那么诗意盎然,灵秀如画。作者笔下天山的景是美的,天山的情更是真的。战士们拍“情人树”让指导员寄给远方的爱人,战士们列队依依不舍送别军嫂……一幕幕场景令人心生温馨,感佩万千。天山深处那个叫牛圈子的地方,似乎很遥远,但又那么近,在作者诗意达观的文笔下,我们重温着往日的岁月,那么亲切,那么诗意,看不到丝毫的苦难与伤感,字里行间充溢的都是满满的眷恋与思念。很美的文,不仅仅文字美,渗透在文字深处的情感也那么美,透过岁月的尘土,让我们读出了一名年轻战士美丽的情怀!美不胜收的佳作,倾情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216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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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7-02-14 14:10:57
  感谢您的诗意墨香了我们的流年!
   遥祝佳作不断!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回复1 楼        文友:王雁翔        2017-02-15 16:31:27
  谢谢风逝编辑,辛苦了,十分感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2-17 21:19: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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