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行为是最可恨的。在乡村长大，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幕幕赌博场景还时常在脑海闪现，想忘都难。或许是身临其境，耳濡目染。我熟悉那些罪恶的赌具，诸如看纸牌、推牌九、博扑克点（俗称开拖拉机）。
　　 冬闲时，男人们就猫了腰，抄着袖口，东西头前后院穿梭，盯着谁家的放局窝子，蝗虫样嘤嗡而来，钻头不顾腚，跟抽大烟一样上瘾。哪管家里破房歪斜，水缸冻实心，女人哀怨，孩子愁苦，穷得叮当响。
　　 二叔当兵探家时娶了二婶，二婶模样秀巧，人也勤快，二叔复原回家就抱上了胖女儿。公社非常重视二叔的身份，派他当乡里的民兵连长，相当于今天的公安队长吧。负责操练民兵，荷枪实弹，浩浩荡荡，呼哈呼哈地走街串巷，好不威风。一方百姓的平安自然攥在二叔手中。
　　 冬天的雪大，几乎是铺天盖地，觑眼过去，茫茫无边。柴垛被蒙得严实，二婶抱了扫帚左右扑打，雪粒飞溅。这样僵持着，好一会儿，才露出秸秆，哗哗拽啊，冻得手脚干裂生疼。趔趄着抱一捆柴，开门进屋，烧火做饭。二叔又一夜没回家，每次这样时，他就解释说，在外村抓赌了。实际上，他夜里潜到放局户里推牌九了。人们奉承他，溜须他，他就盘腿坐人家炕上，开庄，压注，捉摸，亮章。那牌九长方块，黑木抠红白点，以点数定输赢。什么天牌地牌斧头虎头，下注子大、番数大、钱码子翩翩飞。可怜二婶，一直被蒙在鼓里，买个针头线脑都没钱。有一天，二叔输红了眼，压了房子，压了家里带毛的，压了自己那一年的工分。要过年了，人家催逼，强行讨房子，二婶哭得背过气了，几个女人帮着抢出破衣服破鞋子，抬了几个瘸腿的椅子板凳出来，算是搬家了。两头大花猪在圈里嗷嗷叫，可怜巴巴地撅嘴瞧，它们再吃不到二婶熬的食儿了。
　　 二叔一家寄住在东头徐三麻子的仓房里，那徐三麻子更是个赌棍，一家七口人，五个孩子，老婆是个痴子，整天咿咿呀呀扭秧歌，抓到活鸡，三下五除二，拔了鸡脖子上的毛，就吸血，大衣襟血淋淋黑亮亮。他家的仓房四面透风，二婶领着两个丫头，没吃没喝没柴烧，瑟缩在漏洞的被里。二叔垂头丧气，他刚被公社处分了，刷掉了民兵连长，丢了公职，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社员。谁能想到，徐三麻子在打二婶的主意，他出门进院，拿眼神色迷迷地挑逗二婶，开始鼓动二叔捞回本钱。俩人嘀嘀咕咕，就以二婶为赌注，又混进了窝子。有一天半夜了，二叔故意躲出去了，徐三麻子钻进了二婶的被窝，祸害了二婶。二婶忍受不了屈辱，疯狂地把二叔挠成了血葫芦。然后，怀里揣一根绳子，悄悄跑到北四节地老歪脖树下，上吊了。被人发现时，尸体冻成了干，茫茫雪地陪葬了二婶。
　　 二婶的死，惊动了接任二叔的民兵连长张国怀，这个人也是转业军人，但他一身正气，刚直不阿。他下了狠茬子抓赌！
　　 于是，村里的那些男人们贼眉鼠眼地窜动着，频繁地换窝子。最后，藏到隐蔽的局子户里看纸牌，窗子用厚布堵上，夜里不显光亮。赌者、看客、加上抽红的局子主，点灯熬油，白天黑夜，各个灰土暴脸，脚踝骨磨出锃亮的茧子，手指摸牌油光光，昏天暗地地赌啊。那个徐三麻子恬不知耻地叫嚣着：“要吃一顿荤油捞的小米饭，这辈子没白活啊！”玻璃罩的柴油灯冒着一缕缕黑烟，在他脸颊上转悠着划过，其余三个男人艳羡地笑着，苞米粒、大豆粒的筹码堆在眼前，那是一打打的钱呢！忽然，一个放风的孩子跑进屋，惊慌地说：“抓赌了！抓赌了！......”人们就知道张国怀来了，惊恐地藏钱、收拾桌面，已经来不及了。张国怀领了人闯进屋，掀翻桌子，纸牌撕碎，赌户和这些赌徒脱光衣服，把墙站好，光屁股免不了挨踢猛踹。鞋壳里、炕席角、裤裆缝、放局家咸盐坛子里都能搜到大把的钱。西里呼噜，连锅端，外面大卡车上还绑了许多人，围着孩子女人凄凉的哭喊声，被拉走了。
　　 那日回家，听父亲说，徐三麻子为了表示自己不赌的决心，举菜刀剁掉了右手半截食指。可还没好利索，又开始摸牌了，这回右手中指发挥作用了，听说带来了好运，净摸“会儿”了。赢了许多钱。
　　 西头前院有户王家，他家大儿子叫树礼，长得一表人才，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好多天不着家。家里一头老黄牛被他拉走了，赌掉了，气得老王头一个跟头张到地上，得半身不遂了。这还不算，那天，门口开来了警车，调查案情，家人才知道：他家大儿子在赌桌上和人起了争执，操着铁烛台砸过去，那人脑袋开花，当场毙命。
　　 说了这样沉闷的事，心里便不痛快。记得本山大叔有个小品，叫“麻将豆腐”，说的是姐夫爱赌，输了豆腐坊，跑了姐姐，小姨子来教训姐夫。寓教于乐，挺真实。现在，人们很少纸看牌了，稀里哗啦打麻将，那声音让人头疼，尤其以此为赌，更是深恶痛绝。偏远村子里，赌博行为仍然猖獗，男女老少皆上阵。抬钱赌，抢钱赌，偷钱赌。压房产，压买卖，压股票，压得五花八门。人们空虚、无聊、贪欲、寻求刺激，自古以来，啥心理都有。
　　 张国怀告老，他家窗玻璃年年被砸烂，猪圈盖儿塌了一次又一次，小园大酱缸被人掺过狗屎。老头白发矍铄，行走在乡道上，赌徒们见了他，仍如老鼠瞅了猫，浑身筛糠。
　　 禁赌光明正大，生存中的文明攥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