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十二点。”这个字谜我猜了三十年都没有猜出来。
　　 这是一个老者出的。这个老者是我的忘年交，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告诉过我这个字谜的谜底是什么。其实，也是我的面子作怪，总是在毫不知情的虚伪面子下，开不了求谜底的金口。也许他以为我早就猜到了这个谜底了吧？其实，三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猜出这个字谜的谜底是什么。
　　 这个老者，是一个木材公司的老干部。当时木材公司是吃国家粮的好单位，加上他又是干部，在我们这群农家人堆里，是令人尊敬的角色。他是我的爷爷当队长的时候介绍下放到我们队上来的。他来的那年我刚刚出生。
　　 他带来了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就是最小的女儿比我还大好几岁。他妻子在小女儿刚刚出生不久，为了帮忙抗洪抢救木材，不幸摔伤抢救无效逝世。老者一直独自带着儿女鳏居。因为喜爱热闹，老者总是购置了各种棋牌供队上人到家娱乐，于是他家便成了队上的公共娱乐场。老者自己爱下棋，有空的时候总是教我下棋。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爱看书，但是他的书从来不轻易借给别人。但是对我却很例外。也许是他经常出一类“十棵树栽五行，每行五棵，到底怎么栽？”的算术题，但是每当出给我，我都会很快给出答案的缘故吧。
　　 老者给其他孩子教会了打牌、下棋就不愿意再教其他什么了，给我教会下棋后，不再教我打牌，还说打牌是蠢人干的事情，弄得我至今还不认识麻将牌。他不教我打牌，但是乐意把我叫到他的卧室里看书，每次看书都会关闭门窗，只有我们两个互不干涉，各自看着各自喜欢的书，他看了大概不过十几分钟，便倒在藤椅里，鼾声大作。等他醒来时，我已经看了好几本连环画。他每次醒来都会叮嘱我别告诉其他小伙伴。
　　 后来我到五六十里路外的乡中学读书去了，只有放寒暑假才会和老者见面。老者退休了，每次我回家，他都会来招呼我去他家看书。
　　 有一天，正值暑假最后一段时间，老者郑重地把我叫去，告诉我下放户要回到他们原来居住的老家去了，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了，想和我聊聊天。这次他没有给我出字谜，也没有借书给我，而是说要给我讲个故事。老者点上纸烟，品了一口很精致的瓷杯里的浓茶，故事开始了，这个故事是老者的一个湖北籍同事告诉他的……
　　 很多事情要说对错是难以说清的。
　　 集体化刚刚结束不久，一个村子里的小伙子们因为偏僻很难找到对象。有个叫张新发的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在外地修过电站，唯独他有很多媒婆上门讨要生庚八字。但是，张新发单单看上了一个胡木匠的女儿，叫胡桂珍。胡木匠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和老幺是女儿。大女儿胡桂珍是个比刘三姐还美的姑娘。说来也奇怪，这个胡桂珍看到张新发就一见钟情，每天跟着他上山砍柴，下地。间隙，张新发会到荆棘丛中给胡桂珍采摘野草莓。
　　 一年后张新发和胡桂珍喜结良缘，村子里热热闹闹了三天三夜。胡桂珍嫁过去，小伙子们人人羡慕得垂涎欲滴。那些胆子大的甚至晚上躲在屋梁上偷看新娘子洗澡。更有甚者，趁着张新发不在家，撬过门窗欲行不轨，还好胡桂珍自小聪明机灵，那些馋鬼没有得逞。按说这个小家家日子过得也甜甜蜜蜜，可是很多事情就是出其不意。第二年，张新发的儿子出生了。大队书记下达了每家每户必需提前上交任务猪。那个时候国家规定每家每户上交一头任务猪。但是大队书记为了在乡里图个表现好，要求队上提前上交。张新发刚刚和父母分家，猪分给了年迈的父母，没有任务猪。但是，大队有规定，不上交任务猪，可以上交超额的任务粮食抵消。交钱抵消也可以。张新发刚刚操办婚事不久，家里哪里还拿得出钱来上交？到八九月份，他家的任务猪还没有着落。正好，那段时间呢涨洪水，很多有经验的人开始商议一起上山砍树扎木排放到当地木材站卖点钱找外水。放一天木排运气好，可以挣得上百元。这个数字在当时是一笔大收入。当时的肉才七毛钱一斤，一百元可以买一头大肥猪。
　　 张新发的爹娘老了，要想放木排只得靠他自己，但是，他单身的时候常年在搞外调修电站、修公路，根本没有放木排的经验。队上的人都上山砍树，眼看那大笔大笔的收入都会让人家发笔小财，张新发等不及了，于是决心试试看。张新发家的自留山上，好久没人砍过树木了，树木高大茂密，要说放木排十年他一个人也放不完。
　　 可是，就在放木排的前一个星期，张新发和他的堂兄大吵了一架。和堂兄吵架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就为了一个打谷机滚轮上的卡扣铁喇叭被人偷走了。这个东西本来是个小东西，但是赶在秋忙的时候，就不是个小东西了。当时打谷机是张新发和他的两个堂兄共用的，恰好那天张新发打谷子后忙到天黑，因为太累了就没有把打谷机抬回家，等到他第二天去抬，结果一个铁喇叭卡扣后来证实是被隔壁队上的光棍偷走了。这样弄得堂兄两个都没法子打谷子了。大堂兄气不打一出来，一直不停责骂他懒手脚。张新发又累又气，加上任务猪的事情气不打一出来，就和他从来不得罪的大堂兄大吵了一架，弄得差点动起手来。
　　 张新发和堂兄吵架，本来也不是大事，可是，这个大堂兄是个放木排的高手，没有他的庇护张新发放木排的事情根本没底。但是，张新发是个硬骨头，他不张嘴求人家。那天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眼看溪水就要把水井湮没了。张新发担心自己出门，胡桂珍没水喝，就担起水桶去溪边担水，可是等他去看时，水井里早已被雨水打浑了。张新发担着水桶，挨家挨户到各家水井里去看，硬是没担到一滴清水，只好空着水桶回家了。张新发闷头闷脑包了一团糯米饭，把蓑衣紧紧捆在身上，戴上大斗笠就和几个旁人上山砍树去了。胡桂珍说雨太大了，丈夫水性又不好，就别去了。张新发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说出门放排谁叫她说坏话？不放排那任务猪送你去吗？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扔下胡桂珍气得在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独自哭。
　　 那天，雨下了一整天，水势很大，放木排是个好日子，但是也奇怪，那天的天色特别黑。张新发在自留山上砍了小半天就扎了一个大木排。可是等他扎好木排，他的两个堂兄早就开排出发了。因为，张新发故意避着他们，两个堂兄也不知道他去了还是没去。好在，几个单身汉还在等着他，一个年纪大的老队长也等着他。队里放木排向来有规矩，老少搭配，水性好的和水性差的搭配。
　　 张新发扎好木排往溪水里面撬动，一会功夫就下水了。开始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很顺利，可是到了一个跳水滩上，老队长叫停了，说让他先下去，再走路上来接他们。但是几个年青后生说这个算什么，淹不死的。老队长无奈就让年青人在前面放排，万一有个闪失，他可以救水。张新发只会狗刨式，水性最差，就在最前面，这样万一落水就会有几个人照应。
　　 快到滩边都顺利，就在大家放心下滩的时候，张新发的木排撞在了一个隐礁石上。没有经验的张新发连斗笠和蓑衣都没解掉就栽进水里了。激流把张新发一下子冲进了漩涡里，后面的老队长带着后生前来救人，只看到蓑衣在水面冒了两下，就再也没看到张新发。
　　 等张新发的堂兄回来放二趟，才知道他已经落水了。这个时候都过去大半天了。队上放排转身的人都沿着溪水两岸寻找张新发，直到天黑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第二天天色放晴，洪水消退。张新发的堂兄带着队上人，到大溪里寻找张新发。在漩涡滩的一块大石头下面，大堂兄终于摸到了张新发，在水下拽了半天才把他从里面拽出来。拽出来时眼睛鼻子都被螃蟹虾子吃掉大半了，满脸都是鲜血。蓑衣和斗笠圈子还死死地捆住了他的腰部和脖子。大堂兄说如果不是捆得这么死，也许得救。
　　 张新发就这样去世了。胡桂珍守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和两个老人不知如何是好。按理年青漂亮的胡桂珍，再到外地找个对象也不难。但是，大队书记制定有村规，凡是到外地安家改嫁的人，本家的田地必需无条件退回队上。无子女的老人作为五保户，家产将来全部充公。如果是这样，胡桂珍如果改嫁不好就没有回来的余地了，那么他儿子将来也就会一无所有。加上胡桂珍的公公婆婆一口咬定，媳妇可以改嫁，但是孙子不许带走。
　　 胡桂珍无奈只好托人介绍上门抚子的单身男子。队上那些单身汉人人想上，但是胡桂珍听人说张新发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撞下水的，她便怀疑是那些单身汉干的。本来吧那些老实本分的勤快人看上胡桂珍的一大堆。可是胡桂珍和公公婆婆就看上了本村的一个叫张无本的人。这个张无本一直在外漂泊，听说有人介绍胡桂珍，立即赶了回来，见到胡桂珍公公婆婆总是伯伯伯母亲热得不得了。说了也怪，胡桂珍也就喜欢他那种浪荡性子，偏偏就看上了他。张无本就是当着胡桂珍的面说自己和哪个哪个好过，哪个哪个是个石头窠臼，她也不发脾气。
　　 这个张无本劳作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赌博，不过他还不是那种输掉家底的人，每次最多打到身无分文就罢手。那个胡桂珍之前和张新发，经常大事小事吵个不停，张新发除了耕田种地，就是挣钱。跟了这个张无本，却什么事情也没有。
　　 这样几年下来，胡桂珍给张无本生了四五胎儿女，可是只养活了两个女儿。张无本虽然家底勉强维持生计，但是他求子心切比谁都急。总是让胡桂珍不停地生，每年一胎。可是，不是孩子没捡起，就是怀不稳，流产了几胎还是女儿。大队书记这个时候叫村支书了，抓计划生育比谁都牛，三天两天上门来催。强拉硬拽把胡桂珍带到乡政府检查并准备结扎，但是检查结果胡桂珍心律不齐，不能结扎，只能上环。但是胡桂珍流产过多，上环也上不稳，只能长期口服避孕药。农村人哪个会那么按时口服避孕药？加上张无本巴不得意外怀孕生个儿子，所以胡桂珍还是不停地流产。可是，始终没有给张无本生出个儿子来。张无本赌性越来越大。经常三天两头不见踪影。
　　 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村耕田种地完全靠自觉，根本无人监管，村里除了对计划生育感兴趣，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管。张无本沉迷于赌博，每年只图下稻种插秧、割谷子打米两件事。中间环节全部省掉不管，几年下来，弄得胡桂珍带着三个儿女两个老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两个老人先后去世，张无本背着孝子的名头仅仅下葬了事，吊唁安葬的习俗一概省去。失去老人监管的张无本更加放肆，胡桂珍病情加重无钱医治，经常饿得挨家讨饭借米度日。
　　 饥寒交迫的日子终于把胡桂珍病倒了，这个时候张无本着急了，扔下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背起胡桂珍往乡卫生院跑，到卫生院检查得知已经是胃癌晚期。张无本不死心又背起胡桂珍往区医院跑，结果胡桂珍病逝在区医院病房。张无本身无分文，要想把胡桂珍的遗体运回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和医院说自己背回去。医院无奈，只好任其自然。到了医院外面，张无本用自己的旧军帽盖在胡桂珍的瘦小的头上，把衣领拉起来，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用仅有的几块中饭钱买了两张车票，把胡桂珍背上车。司机看到很奇怪，问他胡桂珍怎么了？他说重感冒全身发冷，见不得风，司机没有怀疑。就这样张无本抱着胡桂珍的遗体，一路坐车回了家。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胡桂珍的一只鞋子掉了，他也没敢捡起。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已经说完了。老者瞪着眼睛问我，你说这个是谁的错？要说张新发不和大堂兄吵架也许不会出错；要说胡桂珍不和张无本搭伙也不会出错；要说大队书记条条框框不多，也不会出错。这个错是什么错？这个错你长大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情，等十年以后世界上就没有苏联了，不信你等着看！
　　 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再也没有见过老者，听说他在和我讲完故事的五年后去世了，很遗憾。我至今没有猜到他说的错到底是指什么错。但是，他真的很神，居然在他告诉我十年后的那个时间，果然苏联解体。我一直没有弄懂老者怎么会预知这个结果的。
　　 更加让我没弄明白的是，小时候他出的那个字谜到底谜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