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纽薇兰蜂蜜杯”征文】窗(小说)
窗户开在六楼墙壁上。通过它,她可以看到这座城市通往远方的道路交通。在遥远的地方,住着她的女儿。
每天,她把所有的空闲都消耗在窗台上——她习惯匍匐在宽宽的窗台上注目远处那两道被车轮磨出光亮的铁轨。铁轨在固定的时间里会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那是来自远方的火车在向这座城市问好呢——远方的女儿电话里说了,说不定哪天就回来看她。女儿有严重晕车症,坐不得汽车,但能坐火车。那次通电话之后,她总觉得女儿明天就会回来。于是,她在窗台前今天等明天,明天再等明天。
好多天过去了,火车在固定时间里的问好声让她的失望感越积越厚。她不甘心,便赶在儿子出门前郑重其事地提了个问题:“你说,你小妹天天忙些啥?说了要回来看我的,这都过去好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回来?每天看火车从她住地的方向开来,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可等到很晚也不见她人影儿,我心里就、就灰溜溜的……”
没等她说完,儿子拖着很长的声音回答:“妈——她有家有孩子的人,哪天不得忙完这事儿忙那事儿?家里安顿好了,她会立即回来的。回来时,她会打电话给我,您就别操心啦!”
她点点头,心想:“儿子说的话有道理,得记下。唉,如果自己能年轻个三五岁就好了,上车下车利索点,女儿没时间回来,自己可以坐火车看女儿去。”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不能去女儿家住。十年前我有了这咳嗽毛病,一咳嗽就尿裤子,吃偏方看医生都不管用。身上有尿味儿,住闺女家多不方便呀……还是住在自家好,房证上有我的名儿,身边儿有我的儿孙,而且都挺孝顺,活得够舒坦咯!”
这样想着,她决定打今儿起,再也不趴窗台看火车了,不能想一套做一套的。可是,没坚持够一天,她就忘了这个决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继续趴在窗台上向外观望,那明晃晃的铁轨啊,怎么还没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她揉揉眼睛,双眼紧紧望着铁轨。因为趴着的时间太久,有几次,她的前胸差点匍匐在窗台上,即使这样,她仍旧不肯离开窗台。
儿子回家来,看见她趴在窗台前望着外面出神,轻轻摇了摇头,随手从衣袋里取出手机,并拨出一串号码。
“喂?小妹啊,你什么时间回来?我的车喝足了油,专等着去火车站接你呢……”
她似乎在梦里听到有人喊“小妹”,一个激灵,她回过头来,用浑浊的双眼迅速搜索着声源。原来是儿子在手机通话中。
“跟你小妹通话呢?你在催她回来呢?”她一边焦急地问儿子,一边迈出想飞快却飞快不起来的脚步朝儿子走去,在挨到儿子的那一刻,她伸长胳膊去够儿子手里的手机。儿子个子太高了,她够不着,但她的坚持却让儿子的身子弯下了很多。她朝手机喊话,她深信手机那头的女儿能听到她的声音:“闺女啊,别听你哥胡说八道,你不用急着回来……我好好的,身体没事儿,哪儿都没事儿……记着,你打理好自己的小家就好,别老惦记着来看我……等我生病了、再回来不迟……”
女儿在手机那头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便陷入沉默。她迟疑地松开儿子的手臂,儿子也迟疑着收起了手机。
固定的时间里,窗外火车铁轮与铁轨共同发出的轰隆隆声,有时美妙动听,有时惹人心烦。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今后绝不去趴窗台看火车了,不能老盼着女儿回来看自己,她要履行自己的话:等我生病了再回来不迟……
客厅的墙壁上分别挂着液晶电视和电子表。这一天,她独自窝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她不喜欢看电视节目,从她老伴去世后就不看了,只要坐在沙发上,她的目光里就只有电子表。表框里闪亮的红色字符多像跳动的红色心脏啊!跳动的心脏是生命的征象,可是,谁能预测出生命的期限呢?如果每个人都能预知生命的长度,那么,每个人都能从容地安排好人生之日程,绝不会在心脏突然报停的时刻而遗憾:想去的地方还没去,想做的事情还没做,想见的亲人还没见……
“妈!您看谁来了?”屋门被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她运了运劲儿坐好,揉揉眼仔细看清,眼前不就是儿子你嘛,跟你妈开什么玩笑呢?
“妈!今天没趴窗台看火车吗?”儿子嬉皮笑脸,好像有什么喜事要报告似的。
她笑不起来,轻声“嗯”了一声,随即有意无意地望向电子表。呵,今天过得好快,这个时间段,从女儿住地开来的那列火车……它应该经过这座城市去下一个城市了吧?去吧去吧,反正我家女儿没在车上。咦……“儿啊,你都进门一会儿了,咋不随手关门?”
“干嘛让您儿子关门?不让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进门吗?”随着一个女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出现在门框处,她身后是一只鼓鼓的旅行箱。
“啊呀……怎么是你?”她发出惊呼声,泪水像早就备好似的顿时溢满她的双眶。她好想跳起来迎向那女子,不料这老胳膊老腿不听使唤,她的身子歪了几歪后,仍旧窝在沙发里。儿子见状紧忙上前搀扶,与此同时,女子也急走到她跟前:“妈!悠着点,以为您还年轻呢?”
“闺女啊,你不在家看护孩子,大老远回来干嘛?”她一手紧紧拉住女儿,一手抹去浑浊的泪水。受她感染,女儿调皮的眼睛里也溢满泪水:“想妈的孩子要回家,我想您了呗!”
“妈!您又来了!您每天趴在窗台前看啊听啊等啊,不就是盼着小妹坐着火车回来吗?人家这下回来了,您反倒埋怨人家呢?”
“闺女啊,别听你哥胡说,我没盼你回来……我这没病没灾的,盼你回来干嘛?尽往路上扔车费!”
“妈,我知道您守着哥嫂不想我,不盼我。可我想您了,不回来吃几顿您做的饭菜心里直痒痒呀!”
“说饭菜……哎呀,你嫂快下班了吧?快打电话,让她路上买几样菜——你想吃什么饭?妈给你做!”
“妈,今天太累了,不想数着样儿吃。”女儿紧紧握住她那双指关节严重变形的手,“先让这双手养足精力,明天再做好吗?反正三天后我才走人。”
“哦,这么仓促……”她从女儿手中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心头刚刚涌起的幸福感转瞬又化作几丝无人能察觉的悲凉……
那天夜里,她和女儿睡在一起,她给女儿讲那些她已经讲过无数次的陈年旧事。她以为,女儿必须从那些陈年旧事中领悟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并能以家训的形式传承下去——“宁吃锅头饭不说锅头话”、“将心来比心,八两换半斤”、“受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
女儿先是“嗯,记下了”,渐渐地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仍像对待醒着的女儿那样对女儿说:“坐车累了就睡觉吧,我不瞌睡,再停会儿。”
第二天早饭后,儿子儿媳各干其事出门走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女儿。 她翻看着厨房里的菜蔬对女儿说:“你嫂子买的菜可真全,说吧,午饭吃什么?妈给你做。”
“妈——我想吃您做的猫耳朵,从小到大,我就爱这一口。”女儿知道,每次回来,如果不吃几顿老娘亲手做的饭菜,老娘心底会特别不踏实。只是老娘早已古稀之龄,还是做“猫耳朵”这样省事儿的饭吧。
“猫耳朵”是当地一种传统面食。她以最欢快的动作洗净双手,取出面盆,倒入白面,一点一点地加水,一双指关节严重变形的手愣是将白面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接着,她切下一小块面,在面板上搓成小拇指粗细的长条。然后,她左手托起长条,右手从长条上揪下一个花生米大小的面剂,右手大拇指就着左手掌将小面剂往前那么一搓,一个半卷状的“猫耳朵”做成了。
女儿望着逐渐堆起小山的“猫耳朵”,似乎又回到年少时代……那时候,家家户户粮食紧缺,白面尤其稀缺。只有家里有孩子生病了,当娘的才舍得和拇指大一块面给孩子做一碗“猫耳朵”。好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早已做了父母甚至祖父母,可他们记忆里,却深深牢记着“猫耳朵”这种美食。
随着时代发展,机械代替了人力,当地人已经很少手工制作“猫耳朵”了。想吃的时候,就到面坊买来机械压制的“猫耳朵”,放滚水锅里煮熟,捞出,然后再根据个人口味用肉丁炒吃,用土豆丝加西红柿烩着吃……吃法很多,吃起来有滋有味,很有地方特色。
她到底是老了,当她将面团全部搓成“猫耳朵”生坯后,额角已然沁出一层细汗。女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妈!您歇会儿吧,我来完成最后工序!”她故意提高声调呵斥女儿:“眼看结束了,再沾个面手?”于是,“猫耳朵”从制作到煮熟到端上饭桌,都是她亲力亲为。
女儿埋下头不停地往嘴里扒拉着“猫耳朵”,她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儿,好像稍不留神女儿的饭碗会掉地上打碎一般。她越是注视着女儿,女儿就越是不抬头。“好吃吗?”“嗯,好吃!”她满意地露出笑容,却没发现女儿的眼泪正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半卷的猫耳朵里,更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心理——这惟妙惟肖的“猫耳朵”呀,一个个都出至于那双指关节严重变形却能一丝不苟制作的双手!它们何只是一种美食,它们是一位古稀老娘送给女儿暖暖的爱呀!
三天的时间太短暂了,还有女儿喜欢吃的许多传统美食没来得及做,还有许多陈年旧事没来得及说……女儿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堆成小山了,女婿电话催急,女儿必须回家去。
因为老胳膊老腿不太灵便的缘故,她很少下楼走动,但今天,她要破例,她要亲自送女儿去火车站。儿子心疼地劝她:“妈!我开车去送小妹,十分钟就能赶到。上下楼挺累的,您别送了行不?”
“不行!好些日子没出去了,我想出去透透风!”她态度坚决地回答。儿子和女儿无奈地对视几秒后,齐说:“好、好,让您出去透透风!”
十分钟的路程,她讲了很多,无非是让女儿记得经营好自己的家庭、记得保重身体。女儿是个乖乖听众,一直以“嗯嗯”作答,似乎没有完整的话留给她。
女儿要进候车厅了,通过“安检”系统时,她和儿子被隔在“安检”之外。
“哥,我要走了。上楼时记得搀扶咱妈!”女儿不敢看她的眼,却回头抛给她儿子一句离别语,语气里明显带着哽咽。她朝女儿挥挥手,故作平静,却将一句“走吧”说得含含糊糊。很快,女儿消融在候车大厅里;儿子搀扶着她坐回自己的车上。
十几分钟后,她重新趴在六楼的窗台上,泪眼模糊地向外遥望那条通往远方的铁道。按列车的发车时间,她女儿乘坐的那列火车很快就要通过。她确信,女儿会隔着车窗向六楼的窗台望过来,甚至能看到她。
“轰隆隆,轰隆隆 ……”列车开过来了,铁轮与铁轨摩擦出的声响是如此的刺耳,刺鼻,刺眼。
她使劲儿将脸贴附在窗上,并用指关节严重变形的手不断地使劲擦拭自己的泪眼,力争不错过列车的每一扇窗户。可这双老眼这会儿怎么了?眼泪要源源不断吗?为什么那些车窗越来越远、越来越没了踪影?
相同的时间里,女儿使劲儿将脸贴附在车窗上,希望列车驶过这座居民楼方位时,自己能在转眼即逝的楼层间看到母亲的那扇窗。泪水将车窗冲洗得一派亮堂,于是,女儿看见母亲的那扇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