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那里的芬芳,我记得(散文)

精品 【流年】那里的芬芳,我记得(散文)


作者:王雁翔 童生,727.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25发表时间:2017-02-16 15:24:56


   01
   现在,重新梳理那一小段旧时光,那些透亮、圆润,硬如米粒的细碎记忆,时常会在我心灵深处发出某种细致铿锵的吹唱。
   “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却把香味留在了那脚跟上。”我喜欢这句西谚。因为我的脚跟上也留着那遥远草地上的芬芳,尽管不是紫罗兰。
   遥远的牛圈子,为什么离开会思念它?人过了40岁,会对曾经的过往充满温存与眷念,这当然对,但于我却不全对。从边疆到沿海,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辗转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不少,为什么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如风过原野,过去就过去了,不留一丝痕迹?有些却历久弥新,念念不忘?我相信,人生有些东西,需要在时间里慢慢沉淀。比如酒,时间会让它芳香四溢。花朵,到了自己的季节才会绽放。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穿着不太合身的新军装,满心欢喜,觉得蛮像一个军人时,刚十八岁。父亲很不信任地问母亲:“去那么远,行吗?”在父亲眼里,我还是个没出过远门,不会扛生活的娃娃。
   但我那时怀着向新生活进发的满腔激情,看不见父母眉宇间的忐忑与牵挂,一心要去认识一个新世界。
   当时,新疆在内地人眼里,还是苍凉的远方。对我却是一种诱惑,一种无法阻挡的向往。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新鲜与好奇,把单纯的心塞得满满当当,不管大人们说什么,一句都听不进去。
   坐了几天几夜军列,我们进入了乌鲁木齐。凛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子,打到脸上如针扎,腮帮子木木的。新战士们手忙脚乱,一下车,就不时有军帽在雪地上翻滚。眉毛、皮帽子上瞬时就结上了白花花的冰霜。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双手还是冻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尽管这样,我心里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欢喜,东张西望,用好奇、惊喜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耸立的高楼与往来穿梭的车辆人流,并自以为是地认为,从此,自己就是这个大城市里的一份子。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欢喜像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就被冻成了冰霜。我们兵分几路,又重新上路了。不同的只是军列换成了草绿色的蓬布大卡车。铁轨、高楼向后飞快地流动,我们渐渐远离繁华,走向城市的边缘。
   卡车颠簸着,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穿行。快一天了,我们在路上几乎没看到几个人影。“啥也看不到啊!”不时有新战友将脑袋从蓬布的缝隙探出去观察。车厢里没人接话,每个人的心情似乎都很复杂。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都在猜测、想象中描绘我们当兵要落脚的那个地方。我沉默着,心里很沮丧。眼前的事实明摆着,雪山一座连一座,偏远的大山里会有什么新世界?
   我们像一群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灌木的小鸟,一路辗转奔波,最后落脚在天山深处一个叫牛圈子的地方。
   这支部队为什么会驻扎在遥远的牧区?这疑问一直到4年后离开那里,我都未弄明白。
   部队与牧民、林场职工散居在平缓的沟坡上,低矮的平房像一片在山坡上低头吃草的灰色羊群,零乱里透着规整。驻地牧民的牛羊时常从连队矮墙的豁儿迈进来,在院子里转悠。战士们看见也不驱赶,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家。
   02
   牧区的生活是缓慢的,时间如营门前河沟的流水,缓缓向前。牧民们慢腾腾地生活着,不急不躁,好像什么大小事都不会耽误。
   与牧民的散淡从容不同,士兵的脚步跟着军号和连队的哨声起落。吃饭虽没明确的时间限制,但班长是新战士心头的榜样和标杆,他一停筷子,我们立马起身收拾碗筷;班长不动筷子,我们齐刷刷看着班长。
   老兵可以到驻地的理发店剪发,新战士不行,都在连队理一样的平头,是否好看,全看连队理发员的手艺与心情。我们这些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各种不同方言的小伙儿,像孪生兄弟,形象雷同,面孔陌生。
   上趟厕所要向班长请假。有时班长故意使坏,只给三五分钟。那时部队住平房,旱厕都设在营院外边,且距离不近。等我们一路小跑,脚还没有迈进厕所门,时间到了。老实的,硬憋着,又折身往回跑。脑子灵光的,回来说解大手。我们脑子里快速转动,请假上厕所,像约好了,都说解大手。
   有路过的牧民在马背上看得一脸不解:你们跑什么?房子着火了吗?我们不能说我们在培养时间意识,这会让他们更奇怪:时间还要培养?抬眼望望太阳,扫一眼树荫,听听水渠里的水声就能知道时辰嘛。
   走路要挺直腰板,不准摇头晃脑,并保持一分钟120步的步速;不许袖手,更不能把手插在裤兜里……新兵班长神情严肃地为我们做着榜样。老兵们远远地看着,神情里透着一种由倦怠滋生出来的自豪感和幸福感。有时,他们会主动上场示范,不管是战术,还是队列动作,从容自然,如行云流水。
   班长对新兵的要求很严,甚至有些苛刻。快30年了,我一直记着我那小个子班长的两句话。一句是既然选择了新的生活,就应该有新姿态新追求,不掉几层皮,怎么能实现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转变。还有一句,军人是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
   听他这么说,我们有时会忍不住笑。心里说,我们只看见了成群的牛羊,看不到战场。
   美国心理学家斯科特·派克说,纪律是解决人生难题最主要的工具。但那时,我们充满青春期的叛逆,不知天高地厚,内心对班长这些苦口婆心的说教嗤之以鼻,对那些束缚人自由的条条框框和军营约定俗成的传统充满抵触情绪。
   羡慕、怨恨、抵触、小心翼翼的复杂情绪在内心相互冲撞,此起彼伏。我们像一群断乳期的孩子,在无奈甚至痛苦中挣扎着,艰难却又不得不执著地一点一点向昨天,向曾经的“旧我”作别。
   听到命令,要迅速做出反应,动作干脆利落,不允许慢慢腾腾。在后来的军旅生活里,我才真正懂得了迅速、敏捷之类的要求,对一身绿军装意味着什么。
   新兵的生活紧张而艰苦,但每个人都觉着日子过得充实,青春的激情和梦想一旦点燃,就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
   起床号一响,容不得半点磨蹭,我们像压缩后突然放开的弹簧,立即从床上弹起来,走路摇摇晃晃,行动任性散漫,不愿把自己的行为放到纪律框架里去的个性和习惯日渐离我们远去。渐渐地,我们也能像老兵一样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
   最让新战士心里发怵的,是夜间紧急集合。室外天寒天冻,人还在睡梦中,紧急集合哨骤然响起,大通铺上一片急促的窸窸窣窣声,穿衣、打背包……没有任何灯光可供借用,一系列动作和程序全凭感觉。裹着严寒、夜色和睡意,在山沟里一趟急行军回来,裤脚上结满冰碴子。点名清点人数,队列里笑声如水波,一浪接一浪。李四摸黑抓错了裤子,把王五的穿在自己腿上,短得像七分裤,还有把裤子前后穿反的。有的手忙脚乱,背包半路上散了,一路抱着奔跑。有的直到紧急拉动回到连队了,人还在睡梦里徘徊、挣扎,答到时把别人名字当自己的。
   担心这种不光彩会落到自己身上,好多个晚上,熄了灯,觉得班长睡着了,我们会偷偷爬起来,穿好衣服,在被窝里装睡,每每这样做了,总没有紧急集合。新战士的“小九九”,老兵们早已熟悉。因为,他们也曾经历过和我们一样的兵之初。
   就这样,在老兵们的耐心训导下,我们在笑声与汗水中一点一滴地做着军人,体味生命被重新塑造之后的喜悦与自豪,像一片片枝叶剪得整整齐齐的白杨树,以挺拔的姿态站立,成长。
   我的新兵连后边就是家属院,出侧门,登上旁边的小山,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家属院的平顶子房上缓缓弥漫、升腾,风里有一股一股饭菜的香味,让我很想家。公路如一条灰色飘带,从山外绕进来,像分岔的树枝,伸向不同的营院。林场、街道、家属院、军人服务社、卫生队、档案库、大操场、团机关……一层一层向上铺排。
   小山上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见一个牧区村落与一支部队之间的神秘关联。按老兵提供的时间推算,这支部队在这里驻扎时,我刚出生。我为什么跑那么远的路走进这支部队?是隐隐中的约定,还是偶然?
   03
   每到周日,照相馆的胖老杜和他的摩托车,会准时呼叫着冲进我们的视野。给了照片,他呼哧呼哧爬上这座山,按他的审美标准让我们摆各种造型。缓缓升起的朝阳,烧红西天的云彩,渡了金色的村落、营院,还有天山和草原,都是我们身后的壮阔背景。不单单新战士爱老杜,这一年,部队换发新式军装,胖老杜的生意很火。我特意借班长的老式军装拍了一张照片,有告别,也有开始的意思。
   五月中旬,山坡上草绿了,树上的花开了,眼里不再是冬天单调刺眼的白。这时候的牛圈子,一眨眼,就变成了青春勃发、魅力四射的美少女。牛圈子进入了缤纷灿烂的季节。
   也许是近的缘故,我们的战术训练常被班长安排在这个山坡上。但班长的卧倒命令,有时在空中迟迟不落,像弹弓打出去在空中等待落点的石子儿,最后落下时,不少战士会扑倒在一摊牛粪上,一身稀牛屎,心里委屈却无法辩解。军人是啥角色?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一摊牛屎算嘛,牧区没牛粪还叫啥牧区?
   连队有饭堂,但缺桌少凳,不够坐。班里有两个布满凹凸的铝盆,一个盛菜,一个盛主食。炊事班不管做几道菜,我们都盛在一个铝盆里。开饭时,全班战士围着两个铝盆,在小马扎上坐一圈。有时正吃着,一股风过来,盖一层土,班长眉头都不皱一下,仍然吃得呼呼有声。
   每天早晚的军号声之前,总有一首《昨夜星辰》在山沟里回荡。为啥不经常换换?后来我到团机关当报道员,才晓得那是一种提醒、号令,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烦腻里,官兵们一听到它,就立刻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我的老家种土豆,开白色小花,也有紫色的。连队旁边也种着一片土豆,是连队菜地。每天晚饭后,像一个神秘约会,总有一个老兵坐在地垄上弹拨吉它。草地上、小溪边、浓荫下,满眼都是有浪漫情调的地方,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土豆地里弹唱自己的心事?他在向土豆倾诉心事?那段时间,土豆正迸放繁密的小白花,蜜蜂、蝴蝶在花朵上翩翩起舞。
   每天与我一起准时站在远处聆听的还有一位牧区老太太。也许她正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摘菜,听到声音,她直起腰,手里握着一把青菜,静静地立在菜园里,神态松弛,笑呵呵地望着弹唱的老兵。有时她手里提着桶,看样子是刚倒过泔水往回走,听到弹唱,便停了脚。她手里的物件是不固定的,有时是一个兜儿,有时是一根赶牛的树枝。从神情看,她听得很仔细,笑容浮在脸上。仿佛老兵的故事离她很近。她也许不认识老兵手里的吉它,但我相信,她听懂了老兵的忧郁、迷茫和思念。
   这位老人与牧区的许多人一样,安于沉默,生活简朴,心智如天山上一路欢唱而下的雪水,纯净,透亮。在这个偏远的村落,不管大人小孩,碰面你一笑,他们会立刻回报一个更灿烂的笑。生活艰辛,环境艰苦,但笑容总浮在脸上眉梢。他们不习惯绷着脸与人说话。
   她家离连队不远,养着几头奶牛。看到她的身影缓缓进了连队院子,我们就晓得这天早餐桌上,肯定有香喷喷的奶茶。
   我和连队几个四川籍战友,喜欢常去她家玩。去了,她就忙着给我们烧奶茶,做我们爱吃的拉条子拌面。话不多,笑呵呵的,出出进进地忙,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寻出来。我烧奶茶、做拌面的手艺就是在她家一点一点看着学会的,至今不忘。
   我们几乎每年都帮牧民打牧草。零星的小花还在草丛里鲜艳着,我们跟着牧民挥起有点像砍土墁的长把镰刀,嚓――嚓――,在节奏明快的嚓嚓声里,草像风抚过,一片一片倒下,变成人腰粗的草捆子。最后,像小山一样整齐地码在牧民的屋顶与落院里。等那些草垛子一点一点变小、消失了,春天的脚步就近了。
   大操场上边,靠礼堂一边的几排平房,是机关办公室与宿舍。夏季,门前的草地上开满缤纷小花,花蕊像驻地小女孩的笑脸。我和战友坐在石桌前聊天,或者独自看书,扭头总看到牛和马,它们在草地上低头吃草,尾巴一甩一甩,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操场上军人训练的脚步与故事,似乎离它们很远,人间的事也远。牛羊在山坡、营院、公路上自由漫步。它们不需人,自己放牧自己。
   我在团机关跟同室的一位领导学会了下围棋,很痴迷,进步也快。后来,他去了北京,我再没碰过围棋。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事,要在对的地方、对的时间、对的心境下与对的人做才欢喜。
   春暖花开的景致,来不及细细品咂,一个唿哨就过去了。但春花谢了,还有夏花。花儿按季节准时绽放,如部队士兵入伍与复员的锣鼓声,都闻时而动,不会错季。人向植物和大地学习,应当从一朵花开始。
   山坡上花更密一些,如繁星落地,撒得满草场都是,花香弥漫。微风拂过,那些白的、黄的、红的、紫的花朵,如在风里舞蹈。草原上的花如牧民的性格,不扭捏,奔放、直率,一到季节,就你追我赶,恣意盛开、铺展。这时人若躺在草地上,花会把人熏晕。
   远处,天山庞大的躯体上,错错落落,苍苍茫茫,挺立着成片成片的云杉。夏日,冰雪消融,溪流淙淙。天山峰顶仍白雪覆盖,像戴一顶白帽的沧桑老人,山腰的墨绿层层叠叠,山麓是波涛般绵延起伏的新绿。色彩鲜明,层次分明,天远地阔。

共 7633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一段军营的生活,芬芳了整个人生。牛圈子处在大山深处,那里山山环绕,峰峰相连,生活条件及其恶劣,交通不便,十分偏僻与荒凉。可是,每到春暖花开时,那漫山遍野的山花,红的,绿的,黄的,都娇艳无比,一地的芬芳,令人陶醉;那里的牧民,更是热情好客,使人感到了家庭的温暖。三年的军营生活,使作者从不习惯,到习惯,再到喜欢,以致离开时的不舍。如今,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每每想起,还会令人心情激荡,让人怀念不已。三年的军营生活,不但锻炼了人的意志,人的生活能力,更是让人学会了如何去欣赏美丽。牛圈子那里的一片芬芳,何不是年轻战士们的青春在闪光?经历就是财富,一段军营的磨练,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丰富了人生,也成就了人生。此篇美文,意蕴丰厚,语句凝练,描写细腻,情景交融。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2240002】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2-16 15:29:05
  欣赏佳作,祝作者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2-27 16:58:0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