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游百病，朱老太穿了过年时闺女买的紫色毛呢外套，去村子广场上转了转。虽然十来个老婆娘广场舞扭得欢实，老汉们胳膊抡圆了槌鼓，但念书的进学校了，打工的进城了，鼓声让村子更冷清了。没意思，回家。
　　 “六九七九，河边看柳。”天暖和，朱老太回感觉口干舌燥，进门热了一罐杏仁露喝起来。蓝色罐体上许晴甜甜地笑着，那俩酒窝像两粒白生生的杏仁。杏仁露油滋滋，甜丝丝，让她很受用。看着客厅角落高高的礼盒堆，朱老太想起了昨天晚上，村子里人看着她家如山一样的礼品时羡慕的表情，她又一次心满意足地笑了。转念一想，气温回升了，得把这些礼盒转移到儿子的卧室，那里温度低。
　　 说干就干，老太太脱了外套，首先搬起奶箱，真沉啊。她仔细辨认箱体上的出厂日期，保质期久的放底层，保质期短的放上面。老太太会过日子，年轻时拿一把麦秸在灶膛里点燃，再用它引着炕洞里的柴草，就为了省一根火柴。盒装的礼品，在她眼里金贵，舍不得吃喝，要卖给村子的小超市或者出门走亲戚带着。
　　 儿子担心卖礼品被人嘲笑，转弯抹角地说：“妈，喝奶有益健康，你喝特仑苏牛奶吧。”“我身体好着呢，不喝。”“喝奶补钙，增强免疫力。你身体好了，多活一年，就多领几万块钱的退休金呢！”朱老太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数学教得最好。一琢磨儿子的话，嘿，是这个理。“对，咱喝牛奶，这就是投资。”朱老太对儿子说。几趟搬运，十几箱奶制品摞了高高两个垛子。
　　 下来转移的是盒装酒。老太太摸着那些盒子，笑逐颜开。单是西凤酒，就看得老太太眼花缭乱。西凤陈酿，盒子金黄，尊贵体面；西风1956，银瓶红字，听起来好像是1956年酿的，啧啧，60年了；国花瓷系列，那瓷瓶明溜溜，金灿灿。老太太不懂酒，但她对那些漂亮的酒瓶爱不释手。这些盒装酒，被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红木箱，“咔嚓”一下上了锁。“酒是沉的香。”老太太想，这些酒会越来越值钱的。
　　 归置好了酒，剩下的就是八宝粥、桃酥、饼干之类的礼盒了，这也是最为庞大的群体。老头子过世了，老太太也七十好几了，过年时候，新老亲戚都要探望老太太。大伙来了，开着小车，带着礼品，精美的盒子，漂亮的包装，这样的场景，让老太太心里乐开了花。
　　 儿子媳妇每次送客人出门，都客气地说：“来家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呢？”大家乐呵呵地回答：“过年嘛，古往今来，你来我往。一盒点心，一点心意。”有一年，老太太的侄女来看老姑，拿了致和祥的酥饺、小果子，走时又塞给老太太200元，说：“姑，想吃啥给你买去。”客人走了，儿子媳妇都说带的东西实惠，给钱也好，感叹礼盒是中看不中用。
　　 “哼，有啥好的。塑料袋子装着，土气没档次。礼档礼档，就是礼品要有档次。再说了，给我200元，旁人看得见吗？”老太太很不满地嘟囔。
　　 儿子媳妇相视一笑:人老啦，爱面子。
　　 他们的表情恰巧被朱老太看见了，她气鼓鼓地数落儿子：“过日子，重里子，还要顾面子。你二伯退休在家，年前单位来慰问。米面油，烟酒茶，点心饮料，拎了一大堆。你二妈炒菜压饸饹，单位小车走后，村子人谁不眼红，议论了半天。唉，我们穷教师，退休就是退货，没人理睬，死了后学校都不会送个花圈。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过年亲戚朋友来咱家，体面热闹，我就图这个。”
　　 儿子媳妇被老太太的话惊呆了。从此，就再也不提礼盒包装精美华而不实的话了，反而暗地里嘱咐几个妹妹，给老妈妈买东西，实用体面，二者兼顾。“孝顺孝顺，顺为先。”几个妹妹连连点头。
　　 朱老太蚂蚁搬家似得一趟趟跑着，从客厅到卧室。左手猴菇饼干，右手软香酥；抱一个大礼包，拎一沓点心匣。顺着墙根，叠叠层层，码放整齐，一堵礼品墙渐渐成型。为了好看节省空间，老太太搬了椅子，站在高处继续摞。眼看大功告成，只剩一箱银鹭八宝粥放好，意外却突然发生了！
　　 朱老太人站椅子上，老猴顶灯笼一样晃着，胳膊使劲一伸扔八宝粥的礼盒，谁知椅子刹那间失去了平衡，猛地朝前倒下去。人、椅子直接撞到了礼盒堆砌的墙上，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猛响，各种礼盒噼里啪啦朝脑袋、胸膛、胳膊砸来。老太太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发黑，心想：“完了完了，今死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手机的铃声响起来，老太太才醒了过来。“嗯，我还活着！”朱老太从坍崩的礼盒堆里，挣揣着起身。她先抖落了头顶的一盒蜂蜜，然后甩掉了肩膀上的一盒桃酥，又掀开了胸前的一个沙琪玛软包。试探了一下，骨头好着呢，就是鬓角火辣辣地疼。老太太一边动弹，一边寻思：“这么多盒子，竟然没有把我压死砸死，里面装的是啥呢？”
　　 一个肉松饼盒子四方四正，盖子滚落一边，最上面一层只有七八个小塑料袋子封的饼干，撕开一尝。“这就是肉松饼，连肉末都不如。”老太太自言自语。扒拉开那几枚饼干，咦，下面垫着一个纸板，揭开一看，和上层一样，饼干几枚，七零八落。再看，下面还有一个纸板，取了，下面竟然是空的。老太太忍不住破口大骂：“奸商，狗日的把良心瞎了，一个大盒子，装了十几个饼干。”
　　 朱老太太起了疑心：“莫非礼盒里头都是这样？”她又拆了一个体积巨大的盒子，外面印的是高级麦片。妈呀，更黑，只有俩小瓶，其余地方用白色泡沫塞严实了；再拆，心特软的大盒子里装了6个小点心。老太太疯了一样，坐在地上撕着，拆着，骂着……
　　 老朱太彻底懵了。过了好久，她从礼盒山里爬了出来，挪到奶箱跟前，凑近了仔细瞧，那和特仑苏一样的盒子上竟然写着三个黑字——“特浓苏”。
　　 后半天，老太太一直没有出门。
　　 第二天，春阳和煦，房子内外干净整齐。朱老太家楼门外扔了一大堆包装盒纸箱子，大的小的，软的硬的，各式各样，五颜六色。老太太额头上贴了一片创可贴，站在朱红色的大铁门前，大声给收破烂的打电话：“运动，你啥时来？我这有一堆包装箱和纸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