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飞(征文·散文)
母亲去世了!
是父亲给我来的电话。我长长地嘘了口气,总算走了,这于她来讲,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连我都怀疑自己此刻的淡定,亦或是我竟是个如此的逆子。是的,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并且以她在我生命中从未缺席过的姿态、直到我最终脱离了她。我乘飞机走的,她彻底找不到我离开的路,所以,是她把我跟丢了。
我一定要回去,为的是母子一场,最后给她个交待;还为了乡邻的双眼。或许,我已然是他们眼中的不孝子。我必须回去,带上一种悲伤的情绪,以慰活人的心。
我还是乘坐飞机,实际上这还是我第一次体面地站在柜台前,以一种西装革履的面孔,仿佛是要找寻回昔日的尊严。此刻,对这一地方突然有些憎恶,它好似一块疤痕,让我本就还没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红肿发溃。我抬头看了一眼机场的大屏幕,起飞时间尚早,还可以养养神。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疲惫感侵蚀,让我麻木的神经突然有一丝清醒。接到父亲的电话我正在出差,能在这个点赶到机场,我已经尽力了,算来,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我没有合过眼。
我只是如形式一样地闭目,与睡眠无关。往事如胶卷,它“嗖”地一瞬就回到了从前;然后再如慢镜头,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黑白的,看不出色彩,如我此刻的心情。我在努力让自己轻松,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是黑色的。父亲在快四十岁的时候娶了我的母亲,用上“娶”,自己认为都太过于牵强。彼时父亲只是一个独居的人,没有双亲,三间瓦房,厨房是稻草盖成的——每年稻谷收割后,挑好的稻草反复翻晒,然后再加盖在厨房的房顶。厨房的后半部分是牲畜间,鸡、鸭、牛、羊混养,等到排泄物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父亲才会用铁锹铲起,一担担挑到庄稼地里作肥料。
母亲有严重的智障,比我父亲小十几岁。在那闭塞的小村子,父亲当时的年龄是典型的“老光棍”,他以一惯乐呵呵的笑脸,将乡邻对他的眼光从感慨到习以为常。外婆离我们家不远,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了,他们急于为我的母亲找到一份依靠,抱着留个孩子的心态,将为她养老的任务寄托于将来的我身上,于是和我的父亲不谋而合。据我的外婆讲,父亲老实、善良,至少他们相信,父亲不至于让母亲挨饿。
不得不再一次提及母亲当年的情况。她不知道干活,如果我的父亲不往她碗里夹菜,她就只会抱着米饭朝嘴里扒拉。与其说婚姻成就了一个家,不如说父亲养了一个孩子,就连生理期,母亲都从来不会处理。每次那样的特殊日子,父亲就把破棉袄里面的棉花抽出来,一针一线地缝在母亲的裤子上……
我的出生换来了父亲更多的笑脸,而母亲除了对我傻笑帮不上任何忙。也不是全然不作为,她能做的仅仅是在父亲手忙脚乱的时候听从吩咐,帮父亲倒上一碗水,再双手捧着,递给我的父亲,等待他用那满是口子的大手,笨拙地冲调出一碗糊状物。父亲一刻也不会让我和母亲单独待在一起,耕田犁地,他用一条破蚊帐撕成的“纱巾”,将我绑在他的背上,然后对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呼风唤雨。母亲总是在一旁守着,等到太阳下山,等到父亲收工的时候,她就能笑眯眯地从父亲的肩上接下我,双手在我的脸上摸索。父亲总是责备的语气:“你个笨婆娘,小心点!”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可父亲始终在微笑,对着他面前的两个“孩子”。他抱着我,左手挥动一根长长的桑树条,吆喝着牛儿,再吩咐母亲扛上锄头。我能想象出那画面,有金色的夕阳,有父亲的笑声,有母亲的傻笑,远远望去,定是最和谐的一家三口。
母亲总是一路跟着,在任何有我的地方:抓螃蟹的小溪边,摘野果的的山梁上,亦或是当我在树上掏鸟窝的时候,她仍然在树下乐呵呵地替我接着鸟蛋。父亲一如既往地劳作着,田间家里,一刻也容不得他清闲。母亲会在我睡着后,去厨房等着父亲,只是坐等,从来帮不上什么忙。
我第一次有了甩开母亲这个小跟班的打算,那是在我刚入学的时候。她总是趴在窗户上,一直傻笑着看着教室中的我。老师多次与父亲沟通,希望他有办法带走母亲,不能影响大家上课。可无论我成绩是好还是坏,学校的孩子们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然后在课间的时候指着我大笑:“看,他就是那个神经病的儿子。”
我开始在父亲看不见的时候吓唬母亲,告诉她如果再跟着我就让她找不到我。一直不知道母亲能否听懂我的话,她还是在学校等我,只是不会趴在窗户上,而是坐在操场边,不管刮风下雨的等着。我总是在放学后磨蹭到最后才走,先弓着身子,从窗户上偷看她有没有在注视教室,然后将书包抱在胸前,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跑得飞快。母亲是追不上我的,她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总是在跌得鼻青脸肿的时候、面对着父亲质问的时候傻笑。
我一直没有摆脱母亲,即使在我上中学以后,十几里的山路,她依然每天跟在我的身后,以小跑的姿势,追赶着那再也不需要她接住鸟蛋的儿子。我也会躲起来看她,怕她不认识路,故意以她能看见的距离。当学校映入眼底的时候,我再夺命般地疯跑,因为我不能让同学们看见。脱离了村里的学校,我总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我是要每天傍晚才回家的,这期间母亲就一直守在学校门口,在我没离开这所学校以前,她每天只吃早晚饭,没看见我出校门,她一刻也不会离开。
而我之所以离开学校,并非毕业。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毕业的前夕,母亲照例在学校门口傻坐。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坐在绿化带的水泥台上。几个学校里的“小流氓”用石子砸她,起先母亲并没有恼怒,她只是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而后他们开始寻找木棍,敲打着母亲的小腿,再戳动她那散乱的头发。围观者越来越多,笑声如鬼魅,夹杂着一根根钢针,不断地射向我那本就不坚强的心脏。我随即操起教室里的独凳,以从小为摆脱母亲而练就的奔跑技能,咆哮着挤进人群,照着领头的黄毛就砸了过去。我没来得及看清,只一瞬便被推倒在地,而后有木棍的击打,有母亲的嚎叫,她趴在我的身上,双手抱住我的肩,伸长着脖子,紧紧地将我罩于她的身下……
我们所有人都进了派出所,我想自己当时还是目光呆滞,因为我只是睁着眼,没有任何东西从我的脑海里闪现。母亲围着我不停地走动,她还有些发抖,却不时转身冲对面那群“小流氓”嘶吼,用着比划只有我懂的语句,不停地咒骂,间或做着恐吓的鬼脸。
是父亲接我们回的家,因为双方都有受伤而就此作罢。我在前面飞跑,他牵着母亲在后面,没有谩骂,可我依然在流泪。委屈?难过?恨天不公?不,我也不知道。
我偷拿了父亲放在箱子里的钱,带上只有我和父亲名字的户口本,凭借着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乘飞机投奔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姨。我给父亲留了字条,我想他能说动母亲,我是“飞”走的,让母亲再也找不到能跟着我的路。
此刻,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飞机,根据时刻表,不出三个小时,我就该出现在当年飞来的机场。我突然有那么一丝期待,如果我这次只是回家看母亲,她能否在父亲的带领下来接我?当然,这仅仅是设想。
是外婆在电话中一遍遍地诉说着我走后母亲的状况,没有直接告诉我,我只是间或在小姨的转诉中得知的。母亲还是守在学校,从我启蒙的村小、到我上中学的镇中学,她每天吃完父亲做的早餐就出门,然后在学校门口等上一天,直到父亲从地里回来收拾好了牲畜再打着手电筒沿路找回去。在她彻底疯癫前,风雨无阻。
外婆说母亲在学飞,她把香蕉树的叶子拿在手上,到处乱跑。时而傻笑,时而咒骂,还能听见哀嚎……当我在电话中知道母亲彻底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学飞的时候,眼泪终于让我这个不孝子失去了最后一刻的伪装,我想质问母亲,你怎么会忘记我?你给我做了十几年的小跟班,怎么会连儿子都忘了?
母亲过了最糊涂的两年,她不记得任何人了,包括一直给她夹菜的父亲。她开始不着家,流浪,每次在父亲找到她的时候都是浑身伤痕,赤着脚,头发拧成了一股股,再疯疯傻傻地叫喊着要去找神仙,要学飞。于是我会在每次出门的时候让父亲带着母亲来送我,一遍遍地告诉她不用学飞了,有路,脚下有可以通往儿子的路。
屋檐下放着母亲的棺木,因为母亲不是在家里离世,按照风俗,死后不能进堂屋安放。父亲说找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在山坡上,有滚落的岩石,身边还有两片香蕉叶……
我相信母亲会飞了!此刻,正在我的身后盘旋,正如当年我飞的时候,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正如此刻,我也弄丢了我的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