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岁，因家贫无依，我被卖入教坊学习歌舞。
　　 朝朝暮暮与丝竹管弦和笙歌丽舞相伴，我通音律，精舞技，歌喉婉转，身姿袅娜。
　　 我喜欢歌舞，它们让我美丽。每次在风中放开歌喉或者旋转身体，我的内心就快乐得像一枚跳跃的小音符。
　　 我不计较那些白眼和打骂，我的心思被一个梦占据了。梦里我是新鲜的蓓蕾，每一天吸纳着颜色和香气。直到我风华绝代的盛开，直到我遇见他。
　　 我还不晓得“风尘”二字的沉重，我也不明白年长的姐姐们因何要咽泪装欢。
　　 我的眼神清澈如山泉水，我的心思洁白如素罗裙。
　　 教习的妈妈看着我叹口气：孩子，你不属于这里，你是淤泥里的一朵莲花，愿命运怜惜你，善待你。
　　 十二岁，我已在坊间艳名远播，以色艺双绝与琴操.，王朝云齐名。
　　 那些达官贵人的一掷千金和轻薄之徒的阿谀吹捧，我从不入眼。我可以展示我的才艺，但我要守护好我的身体和内心。
　　 我祈祷，在最美的年华遇见我最爱的人，让一颗骄傲的心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是边姓女子，尚无正式名讳，只有艺名在风尘里摇曳着，红得发紫了，我还是不喜欢。
　　
　　 二
　　 十三岁，他终于来了。身形魁伟，长髯飘飘，人们叫他“山抹微云秦学士”。
　　 他坐在人群里，双眼含笑。我的歌喉更加婉转，我的舞姿更加曼妙。
　　 偶尔，我的目光撞上他眼睛里的光彩，两颊就立时腾起红云，心如鹿撞。那一刻，我一定妖娆如一朵怒放的碧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曲终了，教坊的主事招呼我过去：秦学士夸你是个灵秀的孩子，他已经帮你付了赎金，你以后自由了。秦官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跟着他奔好日子去吧。
　　 我一点都不吃惊。似乎早就笃定，他会来，来了就会带我走。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
　　 那天是雨后初晴，我抬起头就看到了挂在天边的彩虹。云朵都笑了。
　　 这是我最快乐和宁静的一段时光。每天照顾好老夫人的饮食起居，剩余的时间就帮着先生整理文稿。我极爱先生的词，他每填完一首，我就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偷偷抄写一遍，压到枕头底下。夜深人静时，我就小声的反复诵读。
　　 我知道先生被世人称为“情圣”，他有好多风尘中的红颜知己，他词里缠绵的情思并非因我而起。可我，还是傻傻的，把每一句词都当成了他对我说的话。
　　 先生每得了好词，就会亲自操琴让我歌舞助兴。他也会备了美酒自斟自酌，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落寞。我瞥一眼，心就疼起来。我蹭到他的身边坐下，像一个乖巧的猫咪，半是撒娇的说：先生，我要陪你饮一杯。
　　 他皱皱眉头：小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会伤了你的嗓子的。
　　 我就撅了嘴：我已经老大不小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
　　 他大笑：是啊，小丫头长大了，该考虑嫁人了。
　　 我心里一急，眼里迸出泪来：我不嫁人，我要陪老夫人一辈子。
　　 他怜爱的看着我，我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止也止不住，那些话在嘴里乱蹦却不能说出来：你舍得我嫁人吗？从你替我赎身那天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夜间，老夫人悄悄询问我的心事，我垂下头，满面含羞，但声音却无比坚定：除了先生，我谁也不嫁！
　　
　　 三
　　 十九岁，我做了他的新娘。这一天恰逢七夕。
　　 他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织女。
　　 我慌忙用手捂他的嘴，嗔道：大喜的日子，休乱说话。
　　 心里在想：我若是织女，你岂不成了牛郎？牛郎织女天人相隔，我才不要。
　　 他紧紧抱住我，像生怕我会飞走一样。他的手抚摸着我的秀发，低低叹一句：薄命怜卿甘做妾。
　　 我抬起眼睛看他，眼神如秋水一样深情：我从不在乎名分，只要能待在先生身边，做丫鬟我也甘愿。
　　 这一晚，先生写了一首诗：
　　 天风吹月入栏杆，
　　 乌鹊无声子夜寒。
　　 织女明星来枕上，
　　 了知身不在人间。
　　 从这一天起，他给我取名：朝华。
　　 我有家了。我有名字了。我叫边朝华。
　　 新婚不久，家里来来往往许多文人，常与先生在书房座谈良久。送走客人后，先生的脸色很凝重。
　　 老妇人告诉我，太皇太后高后薨了，新皇亲政，朝廷陷入了党派之争。先生和苏轼苏大人一党正遭受奸人排挤。
　　 夜里，先生在卧房里对我义愤填膺的说起奸相章惇等篡改新法。
　　 我在他怀里莫名的颤抖起来，我预感到厄运就要来临。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然，朝廷下诏将先生外放到杭州做通判。
　　 我早早就收拾好箱笼，我不在乎先生去哪里，反正我总要跟着他。此心安处即吾家。先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朝华的家。
　　 先生却派人把我的老父亲叫来，让他带我回娘家。
　　 我傻了。我不听他的任何解释。什么路途遥远，怕我吃苦。什么我还年轻，不能陪他蹉跎。
　　 先生，你知道吗？离别，会要了我的命。
　　 我哭晕在地，不知道被老父亲怎样载回了娘家。
　　 二十多天里，我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枕头边放着他临别时写的诗：
　　 月雾茫茫晓柝悲，
　　 玉人挥手断肠时。
　　 不须重向灯前泣，
　　 百岁终当一别离。
　　 先生，别再用这样的诗情画意来安慰我了，我们不是白头偕老后的死别，我们是新婚燕尔的生离。
　　 我擦干眼泪，向家人表明心迹，就舟车奔赴杭州。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我突然出现时的惊喜，他摇晃着我的身体，一迭声的问：你怎么会来？你怎么来到这里？
　　 我俏皮的一笑：我是你的织女呀，我腾云驾雾而来。
　　 一场小别，让我们更加相爱。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四
　　 好景不长，先生被再贬之郴州。这一次他是铁了心不再让我跟随，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环境恶劣，我根本无法承受。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他说他要学道修行，我在他身边他无法安心修炼。
　　 我的心滴着血，却假装相信了他的话。
　　 眼前这个男人珍惜我远胜过他的生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信你。我甘愿被你骗一辈子，只要是以爱的名义。
　　 我怔怔的望着他，永远也看不够似的，想要把满腹的柔情都传递给他，说出的话却无比冷静：好，我陪你一起修道，你走之后，我即出家为尼。青灯古卷，此心不渝。
　　 彼时，我们都还心存幻想，以为终会团聚。牛郎织女尚且一期一会，何况我俩同在人间。
　　 后来，我才知道，人生的每一次告别都有可能是永别。转过身，就再也不见。
　　 此后，先生饱经流离之苦，屡遭贬徙，由雷州放还后，途经滕州，与徐太守在光华亭开怀痛饮，忽感口渴，对着瓢中水一笑而逝。
　　 苏轼大人曾写诗悼念：西风吹泪古藤州。
　　 整个滕州或者整个天下都在哭泣吗？我却没有泪了，我的心已经碎了，碎成尘化成烟，相伴先生而去。
　　 先生是回到天上做了牛郎星吗？你等着我，织女星也该归位了。
　　 做人好累，要历尽生死悲欢，我们还是做两颗星星吧。哪怕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也胜过，日日思君不见君。
　　 死亡是另一种团聚。我信。
　　 默诵着先生的《鹊桥仙》，我安详的圆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