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因果，六世轮回。前世，她必是欠了我们的人。
　　
　　 和娘一张床
　　 长夜无眠。
　　 “这么大个男人了，还和我一张床？！”看着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健硕男儿，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万分感动和几分羞涩，嗔怪着他。
　　 “你是我娘，有什么不行？！”飞伸出胳膊替娘掖掖被角，把空调温度上调到27度。
　　 床靠墙而设，娘用力地想往里挪挪身体，给儿子更多的舒适空间，无奈，憋红了脸，身体不听大脑的指挥。
　　 “娘，你为什么跟了俺爹来？”村里的寂夜无比的空旷，比城里的黑，星星比城里的亮，偶尔一两声犬吠能把整个夜空撕个口子，泄漏出更多的寂静。厚厚的石头墙阻断着冷热温度的传递，但不能阻挡父亲的鼾声。飞知道，从来不抱怨生活的父亲，是万分疲惫的，越来越沉的鼾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打算盘打的好，年年被叫到咱村给大队里算账。恁大爷说，账算得这么好，过日子肯定差不了。”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的老娘，强烈要求回老家，当时弟兄四个犹豫不决，和医生反复交流才做了这个冒险的决定。娘回到老家的这几天，越来越清晰的思路证明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追忆当年，谈及父亲，飞竟然能感知到母亲颤颤巍巍言语里的小兴奋、小激动、小荡漾,不由得也开心起来。
　　 “也受苦了，俺爹当了老师后，整天不着家。里里外外全靠你。”玄月透过不大的窗棂罅隙，投射进几缕清凉的光芒，看到母亲浮肿、苍老的脸庞，飞的心里泛泛痛感。岁月对于每个人来说，就像母亲推着石磨碾过的地瓜干，毫无感情可言，而且公平待之。
　　 “可是来。每年摊那么大的两垛地瓜干煎饼。”娘弱弱地抬手，想比划一下那个大的感觉，但是仅仅是动了一下而已。其实，母亲已经不止一次的重述了，对于那两垛地瓜干的“大”，飞见过，毫不夸张地说，一间屋就是一垛。但是每一次仍都是认真听，每一次听都会汹涌澎湃，都会眼角湿润。飞在黑暗中摸索着，紧握住娘的手，像一块淬过的不规则的钢，柔不足韧有余，反复开裂的血口把皮肤一次次撕开，断裂处如钢茬，拉到哪儿会发出“刺啦”之声，像刀刃一样锋利。——“那两只手确实跟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个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圆圆的指头肚儿都像半个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来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小学时父亲教课的声音闪过脑海——陈秉正的手也不过如此吧。
　　 “那时说干什么就一整天的干，说推磨就从天明推到天黑，推得头晕眼花；说摊煎饼就是三大盆面糊，起来腿都麻得毫无知觉，不能行走。你们说回来拿饭，弟兄四个一起回来。男孩子饭量又大……那时都没空长病，一得病孩子就得饿着。有一次推磨，直接晕倒了，家里没有其他人，直到自己再晕过来……”热热的感觉顺着飞的眉角，涌至斑白的两鬓。飞没有说话，如同辽阔的夜空，外在平静的质感，内在波澜壮阔的量变。泪水也已随年轮被越来越多的生活感知浸润，由清澈变得浑浊。
　　 “你们都出息了，我也该歇歇了。可我住不惯城里的房子，一直没有提出来，就是寻思着你们工作忙，回家方便。可这才是咱们的家。我回来，又拖累你们两头跑……”
　　 “娘……这咋说呢？只要你能好起来……”
　　 春天的深夜，到处是拔节的声音。那一夜，飞梦见母亲完全康复起来。
　　
　　 妈妈的小黄本
　　 年的味道，只有回老家才能过得纯正。
　　 村前那棵沧桑的百年古槐，自入冬以来，便“吱呀”着为每一位游子发去催其回家的音频。红红的灯笼，蓝蓝的天空和偶尔疾驰的小鸟相得映彰。那里的青山、绿水无一不在炫耀：这里没有PM2.5的味道！
　　 伴随着年味的增加，路上的人群密集起来，每天槐树下等候孩子们的老人多了起来，他们原本弯曲的腰板比任何时候都挺拔，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任谁家的孩子归来，都会立刻围上去，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几句。然后回家的兴高采烈，没有等到的依旧翘首。
　　 我们也是，每年腊月二十八归来，初四返程。
　　 远远地看见爸爸妈妈的身影，尽管已经多次在电话里解释，已吃过早饭，不用再准备，但每次归来，第一件事仍旧被推向餐桌，“歇会儿，喝口热水，尝尝妈妈亲手做的营养米粥、萝卜丸……”
　　 这时候，爸爸总是会再补充上一句：“你妈四点就起来做的。”
　　 “反正睡不着。”妈妈发出少女一样的羞涩和开心。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沾满油渍的小黄本本，“上一次你们走的时候忘了带上羊肉、营养迷糊、芋头，这次走的时候一定想着。”
　　 全家团圆的时候，沙发都需要24小时待命。
　　 初三夜未央，睡在沙发上的我懵懂之中听见客厅里悉悉索索之声。将醒不能醒，迷迷糊糊中看了一眼手机：12点多。
　　 又迷糊了一阵，熟睡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累了吧，床上再睡一会儿去。”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律。
　　 “几点了，你不睡了么？”我慵懒地回答。
　　 “三点半，不睡了。”
　　 有失眠症的勤劳的妈妈一直起得很早，什么也没想，进入卧室，倒头就睡。
　　 快乐的时光总是瞬间即逝，而睡觉是最快乐的时光。
　　 一睁眼，窗帘泛起了鱼肚白。窗帘之外，光明已成殇。餐厅里一股浓浓的香味让我彻底清醒。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餐厅，看着满桌子的美味，惭愧而又幸福地问妈妈：“妈，几点起的？”
　　 “……三点半吧……昨天忘了给你炖鳖汤，今天你吃了再走。”一股暖流刹那间氤氲了整个房间。
　　 “妈，不对，十二点多吧？十二点多我好像听见声音了。”
　　 “十二点以后，再没睡着，担心有什么遗忘，就开始在这个小本子上记，想起一样，记上一样。”
　　 我拿过泛黄的小本子，看着用铅笔记满了乌鸡、鸡块、羊肉、羊肉馅、地瓜、粉条、花生油、梨、辣椒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