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草 萋 萋
年三十,我与儿子去老家九溪镇,给老家祖宗和亡灵送亮。堂兄超元哥继承了大伯的衣钵,成了何家的守护者,尽心守候着我们共同的祖先和亡灵。
在超元哥和他的儿子何杰的带领下,我们踏上拜祭之路。
先到坡上。凌晨的雨蒙蒙地下过,草上带有众多雨露,泥不经意地沾在鞋底、鞋面、鞋带和裤管上。今年的草比往年要厚密得多,褐色芭茅直上窜一米来高,原有的路径完全被屏蔽,墓前墓后细细的竹枝轻轻迎风摇曳,只能凭着多年的印象找寻。根据路之远近,我们总优先选择奶奶的坟墓。四个人挥刀斫伐了杂草乱枝,整理出了一个可供凭吊、可供燃烧香蜡之地。奶奶廖秋英,1898年生人,1984年4月殁。96岁。奶奶一生如春之繁花,秋之落英,缤纷过,芬芳过,最终也凋零寂静。生两个女儿,七个儿子,且六个儿子均供读初中以上,在当时的社会,当时的家庭,是非常罕见的。她老人家与爷爷守着三十几亩薄田,将一座环保的水辗经营得有声有色。舂米,扎棉花,榨油,在机械不发达的时代,乡村对这水辗的依赖丝毫不亚于现在的电力、电视、电脑。奶奶具备了中国女人所有的优点,会持家,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做的干菜十分出色,十里八里远近闻名,任谁来都有礼包,就连乞丐也从不会空手而回。远亲近邻没有不夸赞的。燃蜡,烧香,叩头,拜年,放鞭炮,回查火情。拜天、拜地、拜亡灵,让灵魂有一个安放的地方。
次就是大伯、大伯妈的合冢。一样的蒿草丛生。没有圆月,只有弯刀,我们用十多分钟清理出一块净土。大伯何国创,1917年生人,2003年殁。一生憨厚,善良,大度,固执,不善言辞,具有农民的坚韧性,非常能吃苦耐劳。大伯早期为了逃避抓壮丁,自残右手食指,无法扣动步枪板机。稍后又给走私盐巴者挑盐,从桑植县到黄石,一路走来,那盐是越来越湿,担子是越挑越重。桃源话里的盐巴蒌湿就是你身上像极了打湿的盐巴蒌,一处干的也没有。原伯妈姓刘,因给生产队交有机肥时,队长说尿里掺了什么东西,会毒死队里的庄稼,便吓得上吊自杀了。没有子嗣。后来大伯在黄石镇做木匠时遇到现任的伯妈。生了两男一女。大伯妈前面在黄石镇生一儿一女,嫁大伯后将一个女儿带过来,就是庹姐。后生三个儿女。对庹姐,大伯视同已出。最困难时期,庹家青黄不接,庹哥寻求接济。大伯家四个子女,两个大人,奶奶还健在,一家七口。大伯二话不说,指着禾场的新谷,提着自家的萝框,能挑多少挑多少。失去一大角奶酪,意味着自家将忍饥挨饿。桃源人说的,脱了裆裆裤就别个,大伯就是如此待人。大伯的固执也是世上难寻。刚刚改革开放,他从九溪到桃源,给超元哥看哈盘式拖拉机,我爸在农机公司。他没打招呼。那天恰好碰着,就在家门外,任你如何软磨硬拖,死活都不肯进门的。81岁时身体都还蛮好,一口钢牙能咬碎硬蚕豆,嘎嘣脆,能舞起九溪最具特色的板板灯(龙灯的一种,一百多托,羊角板凳做托,两人一托)。大伯妈,曾祥辉,1933年10月生人,2013年殁。我县黄石镇人。她也是那种最具中国特色的妇女代表。勤劳,干练,善良,插秧割稻摘棉花,从来不输人的。含辛茹苦养育四个子女。干菜的好吃程度和周遭的关系,一点不亚于奶奶。过去衡量农村妇女是否能干的最大的标准就三个,一是家里安排是否得当,二是干菜是否好吃,是否多,三是农活是否麻利。相信大蔸萝卜干菜系列和坡上金黄的橘红一定能让众多的友谊更增一层吧。黄石腔接近慈利,总将平声发仄声,成入、去调,极尽高扬的黄石高腔,一生伴随始终。
再就是何斌了。1970年生人,殁于1991年。21岁,一个不该走的年龄,一个不该走的孩子。何斌是六伯家的二儿子,老大何波是女,老幺任征也是女,六伯妈是昆明人。也许小何斌从小比较顽皮、好动,老大何波是六伯与伯妈在昆明闹了别扭才三个月大时抢抱回来的,六伯很是珍惜,老幺任征记忆超好,成绩老好,满身灵动,总得年级第一名;何斌因为书读得迟,初中时哥哥与妹妹在一个连级,召开家长会时,如果参加任征的,很多家长会问询如何教育的,倍有光;而参加何斌的,总是灰头灰脸,往角落里钻。何斌的兴趣在篮球和相棋上(那时还没电游),学东西很快的,且很是机灵。每次家里有矛盾,受惩戒的一定是何斌。每次来家都喜欢围着我转。1991年4月,这位小老弟因为脑瘤开颅后不久早夭。
三伯和四伯与奶奶、大伯、何斌都不在同一座山丘坟场。进入墓地的小路被旁边的一栋簇新的豪宅地基愈削愈瘦,仅容身过。众草淹没所有时空。超元哥父子俩好一阵杀伐,墓碑才弱弱地探现出来。先说三伯,何国家,1925年生人,一生苦难丛生,没过一天好日子。五岁时失足跌进浅坑,却就残了右脚,截肢。聪明,会木匠,会造船,但总是受人欺负。没成家,一辈子一个人孤苦零丁。总体印象就是脸色黝黑,戴深色头巾,双手拄一拐杖,与另一只脚交替。四伯,何国仁,1927年生人,殁于1979年。四伯是个传奇。应该属于敢闯敢做之人。五伯考起桃一中,录取通知被四伯拿着,便悄悄拿了五块光洋报名读书。而五伯虽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但有着文化自信。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就去咨询,学校告知你被录取了呀。一查来龙去脉,问题出在四伯身上。释家有云,善念一出,振动十方世界。也许爷爷奶奶的初衷感动了天地,也许老一中就认定他是个人才,入了学籍,在读的让他继续,没来的再给他一个名额,四伯、五伯均读了桃源第一中学。四伯后来当兵入傅作义部队,北平包围前被派遣到台湾,又被老蒋特派为先遣部队,登陆被包围后起义。初始被分配在河南省的信阳陆军当教官。后遇文革下放原籍当农民十余年。因鼻癌去世。军官学校恢复建制,落实政策和待遇,两个儿子何方、何平和四伯妈谢丛惠便从九溪老家一步跨入信阳这个二等城市。除1992年立碑时三人曾回,一现在一如黄鹤杳去。七十多岁的四伯妈是否健在?年过半百白发斑斑的何平、何方两位老兄在老家的北方可否安康?
上一辈的九姐弟目前仅存活两对半,八十五岁的五伯与八十一岁的五伯妈,人称幺叔或满叔或七叔的八十一岁的我爸爸老七与人称幺妈或七婶的七十七岁的妈妈,东北鞍山还有很顽强活着的二伯妈,九十七岁了,神志清楚得很。
老家房子东南角一株硕大的椿树下,埋葬着我的老祖母,和我的爷爷何佐均。老祖母的故事已经很遥远,无人能忆,但爷爷的事迹像荷花上的露珠,还很鲜明。爷爷排名何佐均,实名何平生,1896年生人,与奶奶同年,1962年殁。爷爷本姓王,过继到何家后,具有药引子功能,像许多家庭一样,何家接踵便生了一个男丁,整个何氏家族就开始欺负爷爷。爷爷受尽白眼,备尝艰辛。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中兴自己的何家,让读者有其书。婚后爷爷奶奶起早贪黑,做牛做马,极尽节俭,经常就着萝卜下饭。每当儿子们考得好成绩,爷爷立即到祠堂烧香,将成绩单供奉在祠堂里。按传统习惯,除了三伯,六个儿子均被供读初中以上,须知当时读书要一船稻谷,这在当时非常了不得的一项巨大工程。成绩优异的二伯何国钊一直是他的骄傲。爷爷何平生一生勤奋、开明、仁义,其名号在本地颇有影响,属公认的开明绅士。
二伯从小很是发奋,每次考试都是排名一、二。二伯上大学后,爷爷扬眉吐气,尤其是五二年到鞍钢,单位接爷爷派出的车都是国产的“东方红”轿车。惯于挑着担子走路的爷爷,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轿车的形状和坐车的滋味。虽想保持低调,但那个高兴劲,怎么压制都不能平息,怎么形容都不过份。这个时候,爷爷走路的腰板,都是挺直了的。
二伯何国钊,青年从军,加入三青团,成绩太好,保送上湖大,在省立三中教书,抗战时期迁至大庸关门岩,多位弟弟妹妹随他避难。后加入地下党,桃源解放前夕,被人告发,在土匪抓他之前,街坊王二木匠前来通风报信,他连夜出逃,在省城找到党组织,被分配到鞍钢。因生性耿直,被打成右派,下放至辽宁营口劳动改造,70年代初才调回鞍钢矿山研究所,文革后平反。后经多方努力才享受副厅级离休待遇。2012年病逝长眠于鞍山,这座中国的钢都。
大年初三,何家在外地的兄弟姐妹及小字辈,相约回来欢聚,我们又一次去了祖宗坟茔,给老人及何斌拜年。超华兄带一大家人又来到原来水辗安放地,那个河洲旁,我们的“龙兴之地”,想像着那水辗吱吱哑哑,年复一年,辗过时光,辗过岁月,辗碎了门缝里瞧人的所有的眼光,不断转动着何家的兴旺、繁荣与传承,凭吊,盘桓,沉吟,合影,留念,良久。
是啊,成败利钝转头空。佛家所说业障,包括肉身,任你前世多么显赫,死后也是一抔黄土。但你要么留下遗产,要么生殖后代。我们的先人留下的遗产,就是教育为立家根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乡间的说法是作死的盘娃儿读书。父辈中有二伯、五伯、六伯因了“底盘”扎实,工作中靠自己又获得高等教育,同辈有六名上了大学,下一辈中已知的11个孩子大学本科的有九名,还有一个在读中学。何家老屋最显著的特征是坐向西北,面朝东南,位置较高,大开大阖,前有大道通达四海,旁有水流生生不息,后面山岗屏障,人称紫气东来。前后各有一棵大树,前面的为皂夹树,三人合抱,150多年了,屋后的为三叶枫树,两人合围,落户我家应是清末民初的事了。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家乡兮泪满面。爷爷奶奶的繁殖能力和经济能力是如此强盛,几代人为何家、为国家与社会哺育、培养和输送了众多高、基层人才。
在老一辈人绵长的目光中,我们老何家那是枝繁叶茂春葳蕤,芝兰丛生香四溢,芳草萋萋桃李缀,艳阳满天星光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