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梁子的街区(小说)
一
梁子爬上那幢十二层高的楼顶时,像个大猩猩,两条腿颤了一下,并且手也有点不知该如何放,应该承认他多少是有点恐惧,不过很快他的眼睛就一亮。他第一次这样高地俯视这个城市,俯视芸芸众生。那些美女和大款们,此刻全都在他脚下了。那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以至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想到了一个词——扬眉吐气。梁子于是理直气壮地对着下面喊:“靠,我要跳楼!我要自杀!”他的声音像一串石子丢入深潭。
梁子最终下定跳楼的决心是在今天傍晚。
大约还是在早上六点多钟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把梁子从睡梦中惊醒,当时梁子还有点不想接,可又担心是哪个美女打来的,不接会错失某种良机的,就很不情愿地把手机放在耳朵前。他很温柔地说:“你好……”
电话里传来的确实是个女人的声音,不过是上了年纪的那种并不清脆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些急切,说:“梁子,你们家电话咋了?老是欠费欠费的,我干脆就给你说吧,告诉你爹,这次人家可是拍了胸脯的,说把你安排在园林处工作,好单位,工资有保证。我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在百忙中见见你们,叫你爹赶紧准备吧,晚上在神马大酒店,档次低了人家不会去的……”
电话是梁子姑姑打来的,说的是关于梁子工作的事,她托了个局长,人家也吐了口,她就安排梁子的父亲赶紧请客。已经好几年了,梁子父母一直在为梁子的工作焦急,巷子里和梁子年龄相仿的一茬个个都成家立业了,三十岁的梁子一心只想唱摇滚,虽说也进过一两个歌舞团之类的单位,可人家并不欣赏他的摇滚,待上几天人家就让他走人了。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成家立业的资本,梁子算过,一共有八个美女都因为他没有稳定的收入而跟他分手,用一句毛主席的话说,就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连湘江都北去了,梁子还在独立。对于这种状况他老子急,他娘急,急得唉声叹气。前些日子梁子又处了一个新的美女,是一个学校的音乐教师,头发很长,鼻梁很高,有点像新疆人,总是一身牛仔打扮,冬天是牛仔裤,夏天是牛仔裙。她和前面那些美女一样喜欢听梁子做的那些很摇滚的曲子,喜欢看梁子忧郁地弹着吉他唱歌的样子。每次梁子把长发往脑后一甩,扭着屁股唱起某支摇滚的时候,那女教师都一往深情地望着他说;“梁子,你真的好酷!你的酷是天生。”
女教师说的是实话,梁子平时言语不多,高高的鼻梁,和黑黑的眸子透露出一种天生的忧郁,那种忧郁很能打动人,很接近酷,所以梁子的酷不是做出来的,是天生的。即便是这样女教师也没有和粱子生活在一起的勇气,她说:“梁子,你得有个工作,我不需要你养,可你得养活自己啊……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只能做情人……”
梁子面对第九个美女的时候依然是叹气,而且在叹气的同时把怀里的吉他狠狠地拨一下,像是一串下滑的节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梁子是不会拨动和弦的。
二
这天早上梁子并没有因为那个电话起床,他起得很晚,是在时针指到十的时候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很随意地把脸擦了一把就给他的第九个美女打电话,还是关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关机。梁子知道这个女教师以前基本上是不关机的,即便是上课她的手机也不关。只是在接触了一个叫天晓的电视主持人后她才开始关机,而且常常一关就是一整夜。梁子问过女教师,人家说:“我晕,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生活?”梁子也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这样做的,他是人家的什么人啊?凭啥呀?
梁子什么都能想明白,可他就是觉得心里堵。他很想像狼一样长长地嚎叫一声,可他没有,他在家里一般不嚎叫,也不摇滚。虽然从某种角度讲父亲也是个街头歌手,总爱拎着把已经变了色的破弦子到街头的某一角和一帮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人拉拉唱唱的,可就这他也一样看不惯梁子唱摇滚的样子。在梁子刚开始唱摇滚的时候父亲就决定不再支持他走音乐这条路了,并且很痛苦地摇着头对梁子的母亲说:“完了,这孩子完了,给他准备点进精神病院的钱吧……”
梁子是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出门的,在院子门口他遇见了父亲,看见头发斑白的父亲正蹲在地上修那辆已经用了十二年的自行车,父亲只要不拎着弦子出去,就蹲在院子里摆弄那辆自行车,好像可以把它摆弄成一朵花似的。梁子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姑姑的那个电话,但他没有告诉父亲,他只是瞥了一眼父亲,其余的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和父亲已经很多日子都不说话了,相互叹气是他们最常见的交流。梁子听见母亲在身后说:“又到哪去?”
他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他怕自己会把姑姑的电话告诉了爹娘。他知道在神马大酒店吃一顿像样的饭就得要五六千元,再加上临了还要给人家捎点礼品带回去,没有万把块钱是下不来的。为了这顿饭他爹他娘已经点头哈腰地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到今天还没能凑齐,正在家里长吁短叹。梁子的母亲抱怨梁子的父亲没本事,说:“就只会拉个破弦子,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你了。”梁子的父亲就做出豁一切的样子,把袖子挽起说:“大不了老子去卖血!”梁子不愿意听爹娘这样的对话,很残酷,残酷得让他感到心里在流血,他不想让老子为儿子去卖血。
梁子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就那样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在那个时候粱子没有想到跳楼,他一点也没想到,他只是心里感觉很堵,他想到拎了一辈子弦子的父亲,想到了他的第九个美女,就是没想到跳楼。
三
梁子一进女教师的宿舍就随手把门给关上了,当时他随身挎了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是那种很有点怀旧意味的老式帆布书包,当年的红卫兵们随身挎的,上面还有五个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梁子出门时总是把它挎在肩上,里面装得尽是些不很完整的摇滚歌词或者谱子,在他灵感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会随时把那些东西翻出来,拿出一支黑色的水笔,旁若无人地去修改它们。女教师很喜欢他这个包,并且坚定地认为他随时修改歌词和谱子的时候就是他最具艺术家派头的时候。
女教师当时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头发,她的一只手挽着自己的长发,另一只手拿着把雕花的木梳,背对着梁子。在梁子进门的那一刻她扭了下细细的腰枝,头也没回地说:“来了。”
梁子酸酸地说:“你对谁说话呢,是我?还是那个主持人?”
女教师说:“样子,我已经在镜子里看见你了?”
梁子并没有追究昨夜人家为什么关机,他知道他没理由追究。他只是想找个话题,他说:“昨天我去了迷途,他们让我试试,我想让你也去看看,怎么也拨不通你的手机。”梁子说的是实话,他说的“迷途”是一个酒吧的名字,一个本来有意愿聘用他做歌手的酒吧,不过梁子没有把话说完,昨天人家听了他的摇滚后,就摇着头说:“也太那个了吧……这里可没人能懂……”梁子总是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从一个迪厅到另一个迪厅当赶场的吉他手,人家不想听他的摇滚,只能挣点零花钱。
女教师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梁子,不是我故意回避你,你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不多了,天晓也需要我陪,何况有些事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梁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浑身无力,很想像以往那样把肩上的帆布书包随手扔一旁,再把脚上的耐克鞋往地上一甩,就倒着女教师的席梦思上,或者喊上两嗓子摇滚,或者就是尖叫两声,然后看着女教师倒在自己身上。可现在他觉得做什么都不合适,当他无所适从地站在女教师身后时才感觉自己其实不该再来。
女教师说:“坐吧。”
梁子说:“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了。”
女教师这才回过头来,她仰起头用眼角斜视了梁子一眼,笑着说;“昨天我见到了七仙女了,她刚从北京回来,成富婆了,手上戴了好几个大戒指。她也听说我们分手了,还问了我好长时间……”女教师说的“七仙女”是梁子谈的第七个美女,和女教师是师专音乐系的同学,女教师就是跟着她认识梁子的。女教师平时和梁子开玩笑总称她是“七仙女”。
梁子不太爱听关于自己第七个美女的事,就说:“还有必要提她吗?时光流水,早就各奔东西了。”
“怎么说话呢,没情没义,人家对你还是很怀念的,听说你现在还在到处流浪,人家叹气心疼,人家心里还装着你呢,正好她也和丈夫分了。要不我给你牵个线?你们重归于好?”
梁子不置可否地一笑,然后把鼻子贴到窗口的玻璃上往外看,他看见楼下的操场上有很多学生在像棋子一样排列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把帆布包里的本子掏出来,一边掏还一边说:“有感觉了,有感觉了!”他没想到他黑色的水笔已经没水了,而女教师根本就没有黑色的水笔。
梁子看见女教师的头往前一栽,做出要晕倒的样子,那是她的一个很经典的动作,很夸张。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二十了,粱子依然没有想到跳搂,他心里已经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想到了两句很适合摇滚的歌词:“啊,操场,操场,埋葬我们童真的地方……”
四
梁子总会遇到一些意外,打小就这样。
譬如上小学的时候男生们爱玩陀螺,人家的陀螺只要抽一鞭子就会旋转个不停。梁子的陀螺却总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转不起来。那天梁子不服气,用尽平生的力气,猛抽了一鞭子,那陀螺就真的急速旋转起来了,不过是旋转到了天上,本来梁子很担心那陀螺会旋转到某个同学的脑袋上,惹出什么麻烦,他赶紧伸着脖子去寻找,哪知那陀螺在梁子寻找它的瞬间就准准地旋转到了梁子的鼻梁上,让他涕泪横流。还有一次是梁子跟着第四个美女去人家家,那天他正好感冒,不想在人家家擤鼻涕,他认为那样不雅观,就在人家门口拼命地要把鼻涕擤干净,他用尽全力想把指头上沾着的那点鼻涕甩远点,结果一用劲那鼻涕就飞向了人家明亮的窗子,而那个时候人家的母亲也正在窗子边看他们,结果那飞扬的鼻涕就像一朵美丽的窗花一样稳稳地贴在了人家的玻璃上。
梁子实在不想再有什么意外了,可这又由不着她。梁子从女教师那里出来后,就拐进了一条叫做槐花巷的小街面上。他本来是想从这里抄近道去找大头他们,和他们一起去某个大排挡喝啤酒,结果他又意外地碰见了一个样子很高贵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大花的竖领唐装,一样花色的短裙,手臂上还挽了个鳄鱼皮的小昆包,微微垂着头,带着一阵芬芳很快地迈着碎步。直到走近,梁子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刚才女教师和他谈起的“七仙女”。“七仙女”显然也一样感到意外,嘴张得大大的,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梁子故意做出很大度的样子,伸着手说:“你好。”
“七仙女”似乎没有和梁子握手的意思,她只是抬起雪白的手臂在光亮的头发上抹了一把,那意思是让自己的头发更整齐一点,然后就把手放下,很矜持地放在自己的胸前,和那只挽着鳄鱼皮小昆包的手臂合到一起,再然后她又抖了下身子,让那个鳄鱼皮的小昆包也跟着晃动。她说:“你……”那语气很冷淡,让梁子明显地感觉到她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梁子很恨自己首先伸出的那只手,他真想照自己的手背狠狠地击上一巴掌,谁要那手发贱的呢。梁子把自己肩上的帆布书包也抖了抖,然后就快步绕过了“七仙女”。梁子认为他完全可以就这样绕过去的,他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七仙女”却又喊住了他:“梁子,就你?你还为人民服务?”
梁子以为“七仙女”还有什么话,就回了头,他尽力让自己目光斜视,像并没有看“七仙女”,而是在看“七仙女”身边的那棵树似的,那树上的叶片也正好在向梁子招手。
梁子却没有等到下一句,那个高贵的女人居然没有半句下文就快步地离开了,好像梁子根本就不存在,好像她刚才根本就没喊梁子。
五
梁子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仿佛他一生一世的晦气都在集中在今天了。大头他们也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都跟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甚至连回答他的话都一样:“梁子,你自己去乐吧,谁像你那么自由啊。”
整个下午梁子都皱着眉头,挎着那个帆布书包,很忧郁地走在他熟悉的街头上,走在一栋栋钢筋水泥之间,走在柏油和水泥构成的路面上,漫无目标地闲逛。他嗅到了很浓烈的石灰搀杂着铁锈的味道。这些味道已经在替代这个城市多少世纪以来所弥漫的槐花香,那已经成了记忆深处的东西了,很遥远,很朦胧。
梁子很想碰见一个熟人,碰见一个可以和自己一起满无目标地在街头闲逛的同伴,或者碰见一个可以和自己打上一架的人。他差点就实现了这个愿望,在街头的一个拐弯处他和一个中年男人碰了一下,那是个很肥胖的中年人,肚子大了点,就和梁子的胯碰了一下,不轻也不重。梁子斜视着人家,朝地上吐了口唾液,说:“操!要眼出气呢。”
那个中年男人也斜视了一下梁子,但他没有说操字,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字,只是看了一眼。梁子就又说:“找事?想陪哥们练练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