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眼窑洞傲然屹立在那里的时候，两个多月来的各种情感汇聚在了一处，就像闸门的洪水涌了出来，泪水在我的脸颊上肆意地流淌、流淌……
　　 这新建的四眼窑洞不是我家的，而是村长家的。那年夏天，我刚读完师范一年级，父亲大病初愈放假的第二天，我们姐弟正挤在家里吵吵嚷嚷的，父亲推门而入，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孩子们，我们全家盖四眼窑洞吧！”我吃惊地看看父亲，觉得他是在讲“愚公移山”的故事，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正读初中两个还在小学，我虽然十八岁刚过，但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样的一支队伍造四眼窑洞谈何容易？
　　 父亲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泥瓦匠，自我记事起就带一帮人走村串乡盖窑洞，盖的窑洞从没塌过。有人盖窑洞出现倾斜，只要把父亲请到就能力挽狂澜给补救过来。父亲性情豪爽痛快，盖房的主家来邀请盖窑洞，父亲总是爽快答应，他常带着相对固定的一队精兵强将，包括几个过硬的大师傅、几个徒弟，还有几个小工。
　　 那时，父亲在邻村盖窑洞时，我不止一次地去过他的工地。工地上，父亲的部下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大师傅定角拉线，学徒快速砌砖，小工则马不停蹄地来回搬砖运灰。因为是工头的女儿，到了工地我总有一种骄傲公主的感觉。父亲一年四季带队包工，我家收入也比别人家高，可是由于经年累月的连轴转，一场大病缠上了父亲，好几年他都是卧床休养，家里的日子也艰难多了，一家人的生活就靠以前的一些积蓄和母亲地里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着。
　　 孩子们上学的开销一天天大了起来，父亲大病初愈，自然着急赶紧赚钱。想再拾往日的辉煌已心有余力不足了，其它的又不会做，所以他想利用孩子们假期的当儿全家人一起去盖窑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会儿父亲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他猛吸一口然后再轻呼出来，缭绕的烟雾中，他夹烟的手停在半空，眼睛半睁半眯地一动不动，这说明他在盘算如何盖房子而不是盖不盖房子了，弟弟妹妹们显然不大理会盖房子的事，他们知趣地到院子里吱吱喳喳去了。
　　 要盖的房子是村长家的，村长家的孩子们与我家的年纪相仿，大儿子与我同龄，早几年已经辍学了，因为他爹是村长人前人后很傲气，不过从小一起上学长大，加之我考上师范，见了面他对我还客客气气的。一想到为他家盖房子，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头两天的工作就把我们折磨得够呛，除了最小的弟弟外，我们姐弟仨的手上全磨起了水泡，汗水和着土灰，黏得让人异常难受，最让人难堪的是，一不留神村长家的大人小孩就在土塄上站成一溜看着我们。正值青春，灰头土脸地曝光在别人的面前，像个小丑似的，真是太难为情了，我恨不得地上突然出现一条缝隙钻进去，这样想着搬砖运灰的节奏就慢了下来，这时，架上的父亲就扯开嗓门喊：“灰，灰！”“砖，砖！”我只能低着头忙不迭地送过去。
　　 尽管母亲为我们买了手套都戴上，我们手上的水泡还是都磨破了，手心一出汗就钻心地疼，血肉模糊的双手有时沾住手套得小心翼翼才能摘下来，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休息吧！”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到核桃树下脱下手套龇牙咧嘴地看两只手，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心疼地看看我们再看看父亲，而父亲似乎不太在意，他深吸一口烟说：“没事，都会变成老茧的。”听他轻描淡写地这样说，想起我们运料不到位时他急眼地大声呵斥，我心里就暗自懊恼。
　　 父亲砌的墙一天天增高了，每到傍晚快要收工时，崭新的红墙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特别醒目。热气已经消退了，有时还会吹来丝丝凉风，这个时候一天的劳累、疼痛和不快就消失了，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服。
　　 每天回到家我们倒头就睡，即使一夜酣睡早上起床还是很困难的，母亲早早地备好饭就开始一遍遍地催我们起床。实在太累了了，我觉得身体像粘在床板上一样，不过只要父亲一声：“快起来吃饭吧。”我们就乖乖地一个个起床下地了。
　　 于是我就天天祈盼下雨，下雨我们就能好好歇歇了，可老天就偏不下雨。为了赶工，有时日正当午父亲还不下工，天气太热时父亲也会让我们放慢节奏，但毒辣的日头还是灼伤了我们的皮肤，衣服遮挡不住的地方都褪了一层薄薄的皮。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村长家的饭菜就会从隔壁的院里飘过来，然后再过一会他家的孩子们就会端着饭碗出来，听着他们吸溜面条的声音，貌似平静的我肚子里是翻江倒海般的饥饿，干活的力气就彻底消失了。我都是这样，更别说弟弟妹妹他们了，最小的弟弟分明在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了。
　　 手上的水泡果然在半个月后结痂了，不觉得那么的疼痛了，也也会用一些巧劲了。一切都顺当了，可这时天空却下起了雨，而且一下就是四五天。说来也怪，日头高悬时我就天天盼下雨，可雨来了心里又是那么的不安。父亲说过的，要赶在收学前完工，我们姐弟四个的书费学费就都有了。
　　 父亲过一会就出去看看天色，雨点一停，我们就赶紧开工。其时，墙已砌到了一人半高，灰需要辘轳，砖需要从地面一块一块抛上去。每天一上工，父亲先备一定的料才上架子开刀砌墙，抛砖得两人配合好，父亲怕我们失手砸住脚面和脑袋，由母亲从地面向上抛，父亲在架子上接。
　　 母亲在父亲床榻养病的这几年没少吃过苦，再难的日子她都没有面露怯色，此时，她俨然一个熟练的小工“嗖嗖”地抛着砖，那砖不偏不倚，砖砖必到父亲的手中。近二十多天的锻炼，随着对和灰搬砖的熟练，我也能替他们分担得多些了。这两天每天一上工，架上都得上满砖，母亲毕竟是个女人，每上完一排砖，她的胳膊就疼得抬不来了，我决定替替她。
　　 由于力度把握不对，砖头不是半空落下就是险些砸住父亲的脚，正好落在父亲手上的次数实在太少了，没抛几下我已经力气殆尽、胳膊酸痛了。不要说父亲责怪我了，单看他的眼神我就不是滋味了。我这不中用的丫头，连最起码的砖头都扔不上去，想到这里，我的眼圈就有些发热，手就发狠劲地往上抛，一块、两块、三块……我抛出去的砖竟然也能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了。
　　 父亲的瓦刀不停，有时我会静立那儿，听父亲在架上的砌砖声，那“磕儿！磕儿！”富有节奏的声音里传出的是一个匠人技术的炉火纯青，是那么的悦耳动听。
　　 工程已近大半了，我们都很兴奋，干活也比以往更有心劲了。不过已经有好几次了，母亲干活中就会突然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我就赶忙过去让母亲坐下歇会儿，母亲却摆摆手说：“没事的，继续干活吧。”还好，每次歇上一小会儿母亲就缓过神了，我悬着的心也就落地了。
　　 这天上午，村长突然带着一群人来到工地，他老远就召唤父亲：“老王，镇长来看你们了！”我们都非常诧异，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看眼前的这行人，和村长走在最前面这位的显然就是镇长了，他两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朝我们走来，父亲扔下瓦刀跳下架来，两手在分辨不出颜色的背心上擦了擦，从裤兜里掏出烟来，镇长连忙摆了摆手，村长说：“老王，镇长不吸烟的。”父亲只好把烟装回兜里，镇长扫视了一下我们全家人，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这是上师范的大女儿吧？”他轻轻的一问让我感到突然，一种隐忧袭上心头，父亲看了我一眼回道：“是，是，孩子很懂事。”此刻，我不清楚除了我和镇长之外村长知不知道我的事，我不敢想，因为如果村长知道了，有可能让全家两个月来的劳动付之东流！
　　 “走，到家里瞧瞧去！”镇长说，于是我们全家人陪着镇长他们走在去往家里的路上。看着父亲笑盈盈热情有加地给众人带着路，我心里一遍遍地说：“爸，我闯祸了！”
　　 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站了站，镇长就出了门，他回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提高嗓门说：“有困难就提出来！不过政府也是救急不救穷哦！”
　　 送走镇长他们，父亲折回来对母亲说：“咱孩子争气，爱读书又懂事，不然怎么能惊动了镇上的领导？”他满眼慈爱地挨个看了看我们说：“爸没本事，让你们跟着受苦了。”父亲满含歉意的一句话让我心如刀割，我再也强忍不住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最终，我把憋在心里已久的一个秘密终于都吐露出来，上学期中途，我回了趟家，无意中父亲跟我说了句：“村里的水泵要改装，到时候就看不成了。”村里有几台抽水泵，供人们吃水灌溉，其中有一台年代最久线路都老化了，上一任村长因为父亲曾经做过电工就让他一直看着。看水泵的工作不太辛苦就是有点麻烦，一到点就得通知下家接水，线路坏了得及时修好，但父亲很乐意兼顾这个差事，因为只要一开泵，村里就会每小时给看泵的补贴一毛钱，家里的油盐酱醋钱就有了。以前就听母亲说，这口泵村长已经几次说过父亲身体不好，想让他本家弟弟来看。在我看来，明显是以改装水泵为借口换人。
　　 想想父亲遭遇这样的事，已身为师范生的我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我心有不甘，当晚返回学校，我就秉烛执笔，就此事气愤填膺地给镇长写了封长信，信中当然不乏有添油加醋之嫌，当然我也不是一点心眼也没有，信的末尾一再嘱咐镇长要将此事替我保密。记得第二天我像一名勇士走向邮筒，然后手臂毫不犹豫地伸出去，“噔”的一下就把信投了进去。
　　 听我哽咽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完，母亲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说：“不怕，不怕。”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地说：“没有多大的事，不要哭啦！”
　　 怎么会没有事呢？等我们返回工地时，村长早已在那儿等着啦，他盯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对父亲说:“老王，你家的这女儿可真不简单啊！”父亲知道他说什么，笑了笑说：“孩子还小，不懂事。”村长满脸不高兴地走了，父亲对我们说：“既然答应了村长，我们会如期完工的，何况大人不记小孩过，不必担心他盖起房不给工钱的。”
　　 不管怎样，明天就要封顶合龙口了，父亲已经找好他的几个徒弟帮忙，龙口一合，四眼窑洞就大功告成了。吃过晚饭，我正帮母亲在灶台收拾，突然她轻呼一声“哎呀”就软软地瘫在地上，我放下手中的碗筷，大声哭喊起来：“妈！妈！”父亲闻声也跨进门来，母亲脸上血色全无，眼睛微闭，浑身打颤，更令我恐惧的是她身底片刻的工夫就流了一滩血，父亲让我扶着母亲不要动，赶紧出去叫人了，他找了一辆大卡车，裤兜里揣上家里的所有钱就把母亲送到医院，他不让我跟着，叫我看家，整整一夜，我都胡思乱想不能入睡，弟弟妹妹只要醒来就问我：“姐，妈不会有事吧？”我不知道是安慰他们还是安慰自己每次都会说：“不会有事，好好睡吧！”
　　 天一亮，父亲一脸憔悴地回来了，他说母亲肚里长了个瘤子，过几天才能知道严不严重，这几天得在医院观察检查。我这才知道其实母亲前段时间就病了，一直硬扛着。
　　 好在父亲处乱不惊，他按计划带着徒弟加雇了两个小工两天工夫就为四眼窑洞封了顶！在村长放着的鞭炮烟雾中，小弟弟高兴得跳着叫着：“哦，盖好啦！盖好啦！”站在红砖砌成的窑洞前，父亲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夹着烟左右看着，这大概是他平生完成的最拖沓的作品了，而在我的眼里，这四眼窑洞是我和家人一起完成的最伟大最完美的作品了，它倾注了我和全家人的心血和汗水。
　　 夕阳西沉，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得绚烂无比，四眼窑洞在太阳余晖的照射下泛着金光，透着几分庄严。看着眼前的一切，想想医院里的母亲，我情不能己，泪流满面……
　　 又过了两天，母亲的结果出来了，肚子里的瘤子是良性，只需服药保守治疗就行。村长果然如父亲所说的没有为难我们，如数付清了工钱。
　　 两个月的假期转眼结束了，一假期我没有看一眼书，收学前一天我照了下镜子吓了一跳，镜子里的我脸如黑炭似的放着光，呲嘴露牙，简直非洲人一个。想想新学期同学们肯定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的、穿得体体面面的，我实在无颜去面对同学们了，于是就在家里装了两天病，后来又觉得不安硬着头皮才去了学校。
　　 那一年是1993年，距今年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
　　 今年正月，我和弟弟驾车回村还特意看了看那四眼窑洞，窑洞已染上了沧桑，在周围盖起的新式平房群中它显得老旧与寒酸了。流年似水，多少往事已难追忆，但这四眼窑洞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这两年我越来越觉得，盖这四眼窑洞，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这是我的家人给十九岁的我举行的一场特别的隆重的成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