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喳喳的喜鹊在门前的水杉上一遍一遍地催促着。大成翻了翻身，往里缩了缩，暖暖的被窝亲吻着寸寸肌肤，他惬意地微闭双眼准备美美的睡上个大懒觉。床头的微信“叮”的响了一声，他伸手打开手机，是大舅侄发来的。哦，今天是舅侄乔迁之喜的好日子。相处不过七八里路，妻梅子好久没回娘家了，今天正好借此陪梅子回娘家一趟。
　　 梅子的娘家在四湖村，居住在四湖河岸上。兄弟姐妹四人，姐姐嫁邻村一衣带水。四湖村水陆交通方便，离镇上近，经济条件比附近各村都要好。父亲很早就在门前的河道里摆了一道捕鱼的龙门阵，渔汛的日子一天能卖几十块钱，平时也有三五块钱的收入；母亲在河码头摆渡船，辛苦一天也有两三块钱的进账，在八十年代那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泥瓦匠师傅一天也就五块。梅子家离集镇远，不靠山，不靠河，大成又无一技之长，日子过得清苦三个孩子又小，为了交3000块超生罚款还欠了一屁股债。再苦再难梅子总是忍着从不与外人言。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一月半月的送来一两条新鲜鱼改善改善伙食，并带来些孩子们最爱的糖果、点心，还有一包绿色塑料袋包装的让孩子们垂涎欲滴的夹心饼干。那是高级货，一块五一包。三个孩子正吃得津津有味时，梅子总要把这些馋人的美味藏起来，慢慢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哭着、闹着，梅子呵斥一下：要细水长流。孩子们才肯作罢。偶尔母亲还会硬塞给梅子五块、十块，梅子总是推脱不要，母亲说，给孩子们买点肉吃吧，梅子才红着脸接过小心地揣进怀里。
　　 母亲的周济，使梅子遭到了大嫂的妒忌。梅子回到娘家，大嫂不冷不热，冰言冷语。每每临别嫂子前来送行，实则检查，看看梅子带回些什么。其实大嫂近水楼台该拿的拿了，该占的占了，反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后来，二老先后中风，久病无孝子，只有梅子三天两头地跑来跑去侍奉汤药，帮老人洗洗换换，擦擦身子、晒晒太阳。如今，二老已经作古，眼看春节临近，梅子惦记着给二老上上坟，化点岁末冥钞。
　　 调皮的晨风轻轻地掀了一下窗帘。梅子早已将洗好的衣服晾了出去。隔着窗子叫了一声：“要起床了吧！庆庆都起来半天了。”庆庆，大成的小外孙，大女儿的孩子，上大班了。小家伙跑到床边，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爷爷，起床啦，要去吃喜酒啦。”一阵冷风瞬间钻进被窝，大成穿衣下地。今天是个大日子，村子里几家舞台上已经飘出了跑调的歌声。好在大成早有准备，昨晚就将礼金给人送过去了，否则今天可就分身乏术了。洗漱好了，大成还换了套新衣服，皮鞋也擦得光亮。一家人上了一辆面包车出门了。车窗外，道旁的两排香樟树整齐划一，地撑起黄绿的大伞匆匆地向后疾驰。梅子脸上却见不到一丝回娘家的喜悦。
　　 “妈，怎么了”大女儿问，“不高兴？”
　　 “高兴。”
　　 “高兴怎么一声不出呢，想什么事？”
　　 梅子心里有个结，想起来隐隐作痛：大侄子结婚的时候，大哥的一个二十多年没见面的拜把子兄弟夫妇前来祝贺，晚上，那女人上厕所丢了一百五十块钱，后来梅子也去了厕所。那女人认定梅子捡了她的一百五十块钱，任凭梅子怎么解释，甚至赌咒发誓也洗不清着冤屈。大哥大嫂闻讯一本正经地说，人家是远客，捡了就还给别人，不义之财不能贪。自己一手抱大的大侄子说，姑，再穷也不能贪这点小便宜，还给人家吧。顷刻之间，亲情、信任化为乌有，人穷理屈？
　　 “唉！”梅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别胡思乱想了”大成小声劝道。
　　 大女儿觉察到了点什么，岔开话题说：“二妹、小弟过两天就要回来了。”
　　 “二妹放假迟，要到二十八才回来，小弟二十七就会到家。”
　　 这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后，工作不错，大女儿的孩子又聪明可爱，梅子常常引以为豪。连用下巴看人的大嫂也满脸堆笑羡慕不已。
　　 面包车默默前行，不一会，在大侄子富丽堂皇的新房前停下。新房外停满了车。院子里，一辆金色的凯迪拉克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大侄子忙迎出门来，递烟、拉手。大嫂也忙不迭地倒茶，让座。
　　 “换车了。”大成笑问。
　　 “高尔夫抵挡、老出毛病，趁现在手头上还有钱就换了这车。”
　　 大侄子在深圳做面点，两年前买了一辆高尔夫，今年又花了三十万盖了新房子，连坐骑也换成了凯迪拉克。红色车是谁的，白色车是谁的，suv是谁的，大侄子一一介绍。都是年轻娃家里为他们结婚娶媳妇准备的。
　　 娶媳妇在监利农村是一件大事难事。这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但凡哪家有女待字闺中，上门说亲的踏破门槛。也使女方的要求水涨船高。房子车子票子，一点不比城里马虎。身高不能低于175，父母年龄之和不能超过100，房子年龄不能超过8年也不能低于3年等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层出不穷。父母劳碌一生倾其所有，甚至负债累累也要先筑巢，再引凤。嫁女也不轻松，四湖这一片女方非但不收彩礼，还要陪嫁风光。有钱的二三十万陪嫁不足为奇，最穷的也要踮起脚跟做长子三五万不可少。可怜天下父母心！
　　 上午的酒宴开席了，大知宾按五伦三党请宾客入座。大壶的白酒一桌一壶，整件整件的啤酒堆积如俄罗斯方块。劝酒的，敬酒的，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先天不会喝酒的大成如坐针毡，一次次起身挡酒，一次次打拱求饶只怕驳了别人的面子。席上有人说要开车，不能喝酒，敬酒的高潮才算有所平伏，大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皁宴散了，最刺激的节目跟着上演，男男女女在大侄子的排列组合下从饭桌转移到牌桌，小赌怡情嘛。晃晃馆就在隔壁，今天大侄子包场，十张麻将桌满员，外座玩小牌的。说是小牌，三四个小时三五千块输赢。在外打工的农民工一个月的工资三四小时泡汤了。那大牌是什么状况，底子二十，四个红中，四个发财，围增三个，庄家定两个，还可以自由出增。不谙此道的大成不以为然，不就二十一手吗，还大牌？说话间庄家一个八筒暗杠，紧接着杠上开花自摸。大成凑上前，只见庄家面前两个红中，一个发财，上家两个红中，对家两个发财下家一个发财没有人出增。庄家开口了“见码720”，啥意思，每家720块吗？大成吓了一跳。“上家、对家4320包成4400，下家3600”。天啦，这架势看来四五个小时下来十万八万的输赢小菜一碟。大成傻了。这个修理地球的农民十年的收入恐怕也输不起这一场牌。一时间，刀枪剑戟，狼烟四起楚汉相争不过如此。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退到安全的地方，坐山观虎斗吧。但不知这些都是哪路神仙，听说是做面点的，搞装潢的反正一年有二三十万的收入。二三十万也经不起三四天的挥霍呀。大成纳闷不已。心惊胆战地撤出来了血雨腥风的战场。
　　 梅子叫住他：送礼金去，回头给二老去化纸钱。
　　 大成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若无其事地走向礼房。心里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说是礼房，门口一桌一椅而已，桌上红红的礼簿早已翻开，一条条“盖珍”码在桌上。两人合作，一个记账发烟，一个收钱。礼金不论多少，“盖珍”烟一包。礼簿首页还没有落笔，记账人从第二页开始登记，姓名、金额一一记下，收钱发烟有条有序。主人娘家人来送礼，账房才翻回到首页某某二万，某某某一万。近年来，礼金越来越高，令人咋舌。三五万已见怪不怪了。礼尚往来，是要还的。俗话说得好，人情急如债，头顶锅儿卖。大成怯怯地递上五百块，领了烟悄悄地撤到一旁。
　　 不远处，一座一人多高的骨灰亭孤孤单单地立在寒风中。砖结构，顶上嵌着古红色的琉璃瓦双龙戏珠的造型。周围贴着白色的磁砖，金色磁砖镶边正面留有一面墓碑。中书：故显考x公讳xx老大人之墓。与“考”并排书：妣x老孺人。旁边还又一副对联：慎终不忘父母爱；追远常怀儿女心。字迹已不那么新鲜。梅子将早已准备好的香烛纸钱摆放整齐。大成焚香点烛，化纸烧钱，大家作揖磕头。梅子扶着骨灰亭看看摸摸，拔拔周围的草，掸掸亭上的灰，眼里噙着泪花。小外孙庆庆问：奶奶，你哭了？梅子笑笑说，没哭。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兄弟姐妹们都聚了过来，行礼的行礼，作揖的作揖给二老的过年钱算是送到了。
　　 女儿带着外孙跑一边玩去了。大成坐在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东换一下，西换一下，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里慢慢点上，轻轻吸一口，吐出一串串烟圈。中央三台还是那样笑着、闹着，你刚唱吧我登场。大成什么也没看进去，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会儿掏支烟点上，一会儿又摸出手机左滑滑、右滑滑，不时地出来看看天。
　　 腊月的太阳冷不丁地滑过西墙，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霞光。鏖战的大军也已鸣金收场。晚宴上，有人光鲜灿烂，如中大奖；有人像打死解差，脸如冰霜；有人磨刀霍霍，准备迎战下一场；有人抓起酒杯一口闷干，听说一年辛苦早已泡汤；有人在旁安慰，话语风凉。被遗忘的大成满脸茫然，偶尔强颜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