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爷人如其名，身体板实，神情板正。从小跟爹学得祖传手艺，以雕刻版画为生。人们见了他的风俗版画，无不竖起大拇指。看那质朴的线条，或丰满密集，或纤瘦舒朗，色彩浓艳，特点鲜明。
　　 如今刻刀封在箱中，板爷只想安度晚年。然而，一想到儿子小板，他心里就泛堵。小板已过而立之年，也是当爹的人了，本该潜心技艺，赚钱养家，孰料竟染上酒瘾，整天醉生梦死，除了打儿骂女，就是折磨老婆。
　　 板爷想不通，把手艺传给小板，究竟是对是错？社会进步了，各种精美的印刷品，走入千家万户。稚拙的版画已成明日黄花，自然而然，民间艺人的生活异常清苦，境况艰难。
　　 小板扔掉了刻刀，学别人做生意，投身商场。折腾了两三年，把家底赔个精光。不是那海里的龙，到底兴不起风浪。板爷认老理儿，“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练。”“望山跑死马。”千好万好，不如把自己本事练好。
　　 板爷了解儿子，小板心灵手巧，其实是块好料。不仅学到雕刻版画的精髓，而且从不墨守成规，作品标新立异。若不是财迷心窍，荒废了手艺，或许能有大出息。
　　 早晨，小板打来电话，说老婆失踪了。他要去寻人，请板爷帮忙看孩子。板爷气得直吹胡子，大声叫骂：“活该打光棍，你这混球早晚喝死！”
　　 可怜的大胖和二丫，咋落在这家庭里？板爷的心揪着疼，赶紧套上衣服，叼起大烟斗，上路了。
　　 走上拱形桥，板爷冒出虚汗，感觉身板塌了，脚板软了，岁月不饶人，自己真的老了。
　　 下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小板家。大胖和二丫正在院子里玩，见爷爷手拎食品袋，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立刻像两只欢快的小麻雀，扑棱棱飞过来。
　　 大胖扯开袋子，大口嚼着薯片，二丫香甜地吸果冻。板爷摩挲俩孩子的小脑瓜，鼻子一阵阵酸涩。
　　 “俺娘不见了。”二丫声音悲凄，似乎心有余悸。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回来。”板爷坐在青石上，点燃一锅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大胖就像喝醉了酒，一步三晃，明显是模仿小板，猛地打个响亮的“酒嗝”，含糊地说：“你这败家娘们，把钱弄哪儿去了？老子要买酒喝！”
　　 二丫也扮起娘来，反唇相讥道：“说我败家？家里的钱都让你赔光了，喝光了。”
　　 “哎呀，长出息了，敢顶嘴了。”大胖从地上捡起一根枝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我不打死你！”
　　 “打吧，打吧，打死我算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早过够了。我要跟你离婚！我要带孩子回娘家。”
　　 “放屁！你爱走就走，孩子不能带走。明天咱们就离婚！”
　　 “孩子跟你过，能学出啥样？不务正业，眼高手低，就会耍酒疯。”
　　 大胖装作生气的样子，胡乱地抡起枝条。大概是被抽到了脸，二丫疼得咧开嘴，哇哇大哭。
　　 板爷从青石上跳起来，夺下大胖手里的枝条，一下抛出老远，然后将孙子孙女揽在怀里，哽咽道：“走，去爷爷家。”
　　 晚上，俩孩子躺在被窝里，听着老故事，甜美地睡去。小板披着夜色，失魂落魄地出现。板爷预感出了大事，便将小板拉到外面。大烟斗的光一闪一闪，如同失眠人熬红的眼。
　　 小板喘着粗气，表情扭曲，结结巴巴说：“她，她死了……”
　　     “啥？”板爷悚然一惊，“出啥事了？”
　　 “今早天没亮，她就走了。回娘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了。”小板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低声啜泣。
　　 板爷抬头望着夜空，一颗流星悄然划过。他叹了口气，脸上凝满秋霜。突然伸出老腿，将小板踹倒。小板蜷成一团，泣不成声。
　　 “她是被你害死的，你还有脸哭？”板爷激动地说，“顶天立地的爷们，活不出人样，谁能瞧得起你？你有出息，她会离家出走？不走，咋会死？”
　　 小板翻身跪地，狠狠扇自己一记耳光，声泪俱下：“爹，我错了！”
　　 “先瞒着大胖和二丫，没娘的孩子苦啊。”板爷弓着腰，月光下的影子，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今后的路咋走，寻思寻思吧，就算是为儿女着想。”
　　 小板抹去泪水，发誓道：“以后我戒酒，好好做版画，做有出息的人。”
　　 “啥是出息？不管本事大小，能自食其力，这就是出息。”板爷干咳两声，背起手，叼着大烟斗，回屋去了。
　　 满天满地的月辉，清凉如水，仿佛洗涤着尘世的污秽。小板悔恨交加，脑中忽而闪现跟爹学艺的情景，忽而闪现老婆的音容笑貌，忽而闪现儿女可爱的笑脸。
　　 过了片刻，板爷走出来，将一沓钞票塞给小板，语重心长地说：“活着为你生儿育女，没享过福，死了给她办回体面的后事。你欠人家太多了。醒醒吧！”
　　 一晃儿，又是一秋。大胖和二丫上学了。板爷闲来无事，每天接送孙子孙女。一天，从学校回来，经过县文化局门口，无意间看到一张海报。大意如下：版画是珍贵的文化遗产，是国家记忆，为抢救式挖掘本土文化，县里决定举办版画大赛，金杯获得者将被聘为文化顾问，并奖励现金一万元。
　　 板爷喜出望外，国家越来越重视文化，版画这门古老艺术，终于迎来了春天。板爷将消息告诉小板，父子俩一起报名参赛。
　　 经过几轮初赛，板爷和小板的作品脱颖而出，难分高下。组委会决定，现场竞技，评委全程观看，对每个步骤评分，最后高分者获胜。
　　 决赛前，小板对板爷说：“爹，对不起。虽然我的手艺是跟你学的，但我不会手软。你说过，心手合一，才能尽善尽美。金杯和奖金我拿定了。我要给大胖和二丫赚学费，把他们培养成才。”
　　 板爷一听，心里乐开花：这才是我儿子，有骨气的版画传人。但表面上却很严肃，冷冷地说：“你以为老子会让着你？”
　　 由于使用特殊材料，雕版并不费力，可是板爷毕竟上了年纪，刻到一多半，手抖得厉害。板爷擦了擦汗，稍作休息，关切地望着不远处的儿子。小板正专心致志地雕刻。板爷一辈子不服输，这一次心软了。他知道，这次比赛对小板意义重大。
　　 不能手软！板爷转念一想，故意认输是对自己作品的亵渎，更是对祖传手艺的大不敬。想到这儿，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刻刀。
　　 结果出来，父子俩分数竟然相同。就在评委准备宣布二人并列第一时，板爷发话了：“我的版画里有瑕疵，尽管不大，但我自个清楚。我做了几十年手艺人，弄虚作假的事，从没干过，做人讲的是良心，坦坦荡荡，吃得香，睡得香。这次比赛我输了。”话音刚落，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最终，小板的作品《中国梦》摘得桂冠。看着儿子上台领奖，想到版画艺术后继有人，板爷开怀大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感觉身板又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