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金山水疯了。
　　 （一）
　　 五年前我建了一个QQ群，天南海北的老同学陆续加了进来，二十多年不见了，思乡与思亲的情怀无可排遣，网络给大家创造了一个重温旧梦的机会，所以每天都叽叽喳喳聊个不停。某一天，一个女同学加了进来，她自报家门：绿英华。
　　 群里热闹了一阵，大家对她的印象太深了，姓绿的全中国也没几个，更何况还是班花。
　　 听说去日本了，听说日本上不去腾讯啊？我提出了质疑。
　　 是去日本了，但我也能回来啊，怎么，不欢迎啊！绿英华还是那样，嘴头子不让人。她是嫁到日本了，一直做全职太太，已经有两个小孩，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绿英华回来的消息，在群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有人提议了，正好趁着绿英华回国探亲，大家找个时间，热闹一场。
　　 绿英华兴奋不已，说什么也要请客，但大家怎么能让远道的掏钱，于是和我这个群主商量了一番，AA制，每人一百，多退少补。
　　 事后孔繁伟在私聊里抱怨了一句，有人请客还不好，非得掏钱请她啊！
　　 我说，远来是客，再说，请班花吃饭，多有面子的事？
　　 孔繁伟发个不屑的表情，四十多了，半大老太太了，还以为她十八呢？男同学都得排队讨好她。
　　 我有点愣怔，话说得这么直白，过于刻薄了。我琢磨着孔繁伟，在群里聊天的时候挺仗义，动不动就约谁谁回来，他又想谁谁了，没想到第一次聚会，就搞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让人挺不舒服的。事后我自己排解，留在本地的同学，多数是普通工人，还有下岗职工，条件都一般，即便计较些，也是情理之中，还是理解万岁吧。
　　 绿英华身着一身藕荷色的丝绒刺绣连衣裙，虽然身材大体没变，但是少女的红润已经变成了少妇的成熟，而且笑的时候，眼角也有了不少鱼尾纹。相比起这些在家的女同学来，绿英华的优势并不明显。家里的同学都打扮得光光鲜鲜的，几位女同学精心化妆了一番，各有各的妩媚。孔繁伟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地惊叫几声，你们这些妖精，怎么一点没老！绿英华走近后，几个女生一拥而上，有哭的有笑的，弄得酒店门口的客人们惊讶不已。我张罗了半天，才让大家安静下来，进了包厢。
　　 这次聚会只限于本地同学，所以就十来个人，酒未开席，包厢门就被人风风火火推开了，一个丰满的女人冲了进来，扫了一眼，直奔绿英华，一把搂住，痛哭失声。绿英华吓傻了，等到脸上身上蹭满泪水的时候，她才回味过来：汪云霞！
　　 汪云霞是我们高中的班长，上学时就比较胖，但眼下全身名牌，皮肤也保养有方，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只是哭了一场，脸也花了，等她平静下来，急忙去洗手间补了个妆，边补妆边在里面咋呼，说话像炒豆子似的。原来她是从一百公里以外的林海市赶回来的。
　　 那天晚上热闹非凡，每一段简单的回忆，都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汪云霞成了女同学中的主角，时不时地就端起杯来和男同学叫板。绿英华说了点日本的生活，他老公有个毛病，车一坏就不修，马上买新的。说得同学们不太自在，家里的同学买车的不多，骑自行车的多，孔繁伟忍不住刺了一句，你说你家这么多车，开几辆二手的回来多好。绿英华当时就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还是汪云霞接了一句，老孔你闹呢？从日本能开车回来啊？孔繁伟笑嘻嘻地说，开不回来就别提了，这不馋人吗？
　　 孔繁伟话里带着刺，当然，这也怪绿英华，同学聚会不炫富是起码的规矩。有一次孔繁伟喝大了，在群里驴唇不对马嘴地骂了几句，什么有钱了不起吗？老子再穷也没找你借过。当时不知道骂的是谁，只知道生活在底层的劳动人民又被生活优越的富人们虐了一回。当然，今天大家知道他针对的是谁，也知道他这么尖刻地对待一个几十年不见的女同学有点过分，但绝大多数人居然默认了他的过分，原因也只有一个：在桌的除了绿英华，都是劳动人民。这些劳动人民平时也许不齐心，现在看到周扒皮进了鸡窝学鸡叫了，立刻便有了敌忾之情。
　　 现场沉闷了一阵，绿英华满脸尴尬，还是汪云霞打了个岔，揭了一回孔繁伟在上学时的糗事，让大家哈哈笑了一场，总算把这段不合谐的音调遮掩过去了。
　　 绿英华也许意识到了什么，那以后就刻意收敛着，绝口不提日本的生活，话也少了很多，只是一味地和同学喝酒。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态度搏得了大家的原谅，酒宴上唯一的隔阖也没了。那天晚上，酒不知道喝了多少，只知道女的边喝边哭，后来男的也哭，包厢里发言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木讷腼腆的同学喝多了，也开始畅所欲言了，而且颇有后来居上之意。绿英华受了孔繁伟的挤对以后，开始用酒来代替语言，来者不拒，说在日本二十多年了，做的梦全是回家，回学校，回班级，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就算被同学灌趴下了，她也认了。
　　 看这架势，有多少酒就得消灭多少。趁着清醒，我告诉服务生，不许再上酒了，上几瓶矿泉水，倒在空酒瓶里。就这么个简单的调包计，居然也没被人识破，当然也许有人知道，但是没有说出来，毕竟都老大不小了，总还能知道深浅。
　　 酒会是成功的，地上一溜酒瓶子见证了这一切。等酒席散了，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绿英华偷偷交了两千块钱。这下大家不干了，说什么也要给她退回去。绿英华脸色酡红，醉眼迷离，说什么也不许退！
　　 我怕在酒店里争吵起来，惹人笑话，赶紧打圆场，说这事我来办，保证解决问题。
　　 我安排所有同学回家，道远的打车，道近的互相扶持。天晚了，汪云霞也不往家赶了，拉着绿英华的胳膊不撒手，舌头都大了，姐俩个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我给绿英华打车，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信封――刚才收的份子钱，算是顶她掏的饭钱了。绿英华一把抓住我，啥意思，我请大家吃顿饭怎么了？
　　 我笑笑，没别的意思，入乡随俗嘛，家里的同学也好面子，这样，下次你请。
　　 绿英华还想说什么，汪云霞在车里叫叫嚷嚷着，说就按我的意思来。绿英华不吭声了，把钱往包里一塞，老刘，谢谢你，也得谢谢你建的QQ群。说好了，下次我请大家――你能不能把金山水给我找来？
　　
　　 （二）
　　 “金山水，蛤蟆嘴，小细胳膊罗圈腿”。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这首“顺口溜”，金山水的形象在回忆中渐渐清晰。事实上我觉得“顺口溜”还是美化了金山水，如果不是为了押韵，理应再加上“大小眼、厚嘴唇、一脸雀斑……”一般来说，对相貌的美丑评价多限于女人，男人长得什么样，多数人不介意，但金山水的形象无疑是另类中的另类。
　　 从小到大，和金山水同班的同学没少笑话他，当时大家都是穷学生，条件都不好，比别的比不了，也只有在金山水的长相上找到点自身优势感。有人说，初中毕业时，几个男生都抢着挨着金山水照相，说这样能让自己立刻帅气起来。我后来仔细观察了这张照片，发现确实有几个人夸张地挤着金山水，但是他们的“帅气”没让我感到惊讶，倒是金山水两手交叉，昂昂然的样子着实让我欣赏了一番。回顾那时候，金山水已经习惯了大家对他的嘲笑，甚至已经能接受这首过分的“顺口溜”。人是好奇的动物，当金山水为“顺口溜”生气发狂痛哭的时候，有人便认为这是一件武器，时不时地就展现出来，来求证金山水的各种过激表现。当金山水自己无所谓的时候，这“顺口溜”便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到了高中以后，大家几乎就不再提及此事。直到那一天，一个女人再度残忍地朗读了它。
　　 “金山水，蛤蟆嘴，小细胳膊罗圈腿”。
　　 也不知道金山水怎么想的，也许他比我们年长两岁，更早地进入了青春期吧。高中以后不少同学早恋了，男男女女偏爱后山的树林子。金山水有想法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直奔班花下手。那时候绿英华比现在要引人注目，干部家庭、独生子女、相貌娇好、穿着得体……这些条件让绿英华鹤立鸡群，活脱脱一个公主。据小道消息说，追求她的人有一个连，但结果全部失败。绿英华在男同学面前高傲得很，头始终抬到45度以上，仿佛永远在望着天空中的某片云彩。绿英华自身的优势，很容易让一些男同学自卑感增强，当大家知难而退的时候，有人突然曝光了绿英华的秘密――她居然暗恋某位神秘男士。
　　 那本承载着少女心事的日记被人瓜分了，不管男生女生，都放弃了矜持和修养，一哄而上，能抢多少抢多少。绿英华气得痛哭失声，老师开了次严肃的班会，要彻查此事。后来班长汪云霞出面，把日记半页一页地收上来，交给了绿英华。绿英华铁青了脸，一页页撕得粉碎，恰巧一阵风吹进教室，碎纸片子飘飘扬扬的，就像下了一场梨花雨。这件事始作甬者是谁，一直没查出来。事后大家分析，班里只有两个人没抢，一是班长，二是金山水。班长不抢这很正常，金山水就有点不对路了，而且他还制止过大家，只是现场太混乱了，没制止成功。有人因此揣测，该不会金山水和这件事有关吧？这个想法没人附和，青蛙王子之所以能配公主，是因为他能变形，变完形就是高富帅，要是变成金山水，公主也不能同意。后来又有人提供了新证据――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把绿英华写的情诗抄录了下来，上面有一首诗很有问题：
　　 没有白雪，也没有暴雨；没有狂风，也没有落叶。在这个四季混沌的时节，爱情似乎已经冻僵，或者只有纯情能让她融化。什么金钱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坐在你的单车后，伴你走遍山山水水。
　　 “研究者”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最后一句能提炼出一个人名――金山水。这就是藏字诗，把恋人的名字嵌在诗里，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
　　 那个夏天，绿英华的“日记事件”让我们紧张枯燥的学习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学校里的少男少女们对这种情事总是喜闻乐见，而且大家极讨厌门当户对，女生期待着水晶鞋，男生期待着白天鹅。“绿英华倒追金山水，有诗为证”。这条绯闻长了翅膀，飞到哪个座位上，都换来一阵快节奏的摇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眼看着这条无聊的新闻跟着“日记事件”无聊地沉沦，翅膀飞到了金山水的头上……
　　 他信了！
　　 那段时间金山水变得干净起来，衣服虽然还是旧的，但洗得干干净净。那段时间金山水早晚刷两遍牙，口气变得清新起来。那段时间同学们不敢在金山水面前提绿英华，否则他会瞪着眼睛发出警告。那段时间金山水远远跟在绿英华后面，上学跟放学也跟。那段时间金山水频繁地找借口，找绿英华借书借笔记借钢笔借圆规……绿英华每次都大方地借给了他，有一次他还圆规的时候，绿英华还说了句，不用还了，我还有一个。
　　 我们在后面亲眼看到金山水满脸幸福地回到座位，眼睛里晶莹睇透，那以后天天攥着圆规，连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也带着圆规，扒两口饭就掏出圆规看看，眼角堆着满足的笑。
　　 那段时间金山水变得开朗起来，特别是那一年的元旦，大家组织新年联欢会，既不是班干部又不是课代表的金山水毛遂自荐，抢着当上了主持人，还用五音不全的嗓子给大家唱了一首跑调忘词的流行歌曲。
　　 那段时间过后，金山水变得更加主动，只是愁坏了汪云霞。很多年后，我们在QQ上重新建立了联系和信任后，汪云霞和我聊过，她和金山水是老邻居，住在隔壁，朝夕相见，感觉上比别的同学更亲近一些，所以她劝过金山水，别想不现实的事。但是金山水已经铁了心，他甚至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掏出来，花钱收购那些同学们抄录的“绿氏日记”，呕心沥血地研究起来――也许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祟，他看哪首诗都像给自己写的。
　　 金山水关注绿英华的一切。绿英华的生日在春节前后，金山水东挪西借，凑够了二十块钱，买了一只名牌钢笔。当时的二十块钱，在饭店能吃四菜一汤。住在绿英华家隔壁的同学目睹了全过程：那是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清晨，金山水守在绿家门外整整两个小时，一直守到绿英华起了床，准备到外面的公厕去解决问题，猛然间看到一个“雪人”，头发眉毛全白了。“雪人”颤颤微微地递过来一支钢笔，哆哆嗦嗦说了句英文：“Happybirthdaytoyou!”
　　 绿英华被震撼得木瞪口呆，当她看到“雪人”抹了一把脸，露出星星点点时，她终于认出来是金山水，立刻粉面含霜，厕所也不去了，转身进了门，“砰”地一摔门。可她也许是忍不住了，生怕金山水赖着不走，就隔着门把那首“顺口溜”念了一遍，念完后可能觉得伤害不够，又加上了一句：“想追我啊，把你那一脸斑治治吧。”
　　 绿英华觉得自己的残忍足可以杀灭金山水的痴心妄想。第二天第三天，金山水都没来上课，有人说他病了，也有人知道了真相，说绿英华太过分了！但不管怎么说，绿英华都没什么反应。后来孔繁伟撩扯她，说金山水病了，你不去看看啊？绿英华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大吼，我怎么他了？他病了关我什么事！
　　 绿英华的爆发吓坏了孔繁伟，我们这些为金山水抱不平的男同学也都安静下来，想想也是，从头到尾绿英华也没做过什么，全是金山水一厢情愿的臆想。难道想想就得要求对方付诸实践，人家不按你的想法来就是伤害你？要按这个逻辑，金山水看完《红高粱》就想着巩俐爱上他了，巩俐就得来嫁他？这么一想，绿英华倒成了受害者，金山水倒成了不讲理的强盗，但是――绿英华还是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