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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五，不知其大名，按乡亲辈，人大多称其五爷。乡亲辈，瞎胡论。姓刘虽不是一族，如此称之，还可情原，他姓也跟着叫，就不明所以了。约定俗成，人皆如此称呼，跟着走就是，随大流，不挨揍，你要是冒冒失失叫一声大哥，肯定有人怒目，大呼：凭什么，啊，凭什么，大我两辈？按你家与我家的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呢，我就不说嘛了，五爷这里，就绝对不能乱的。
　　 不乱就不乱，五爷不计较，你说别人瞎操这心干嘛？不管叫什么，五爷总是笑呵呵的，不打心里去，五爷能上能下，能大能小，什么爷呀，叔呀，哥呀，五爷一概答应，五爷当得起。
　　 五爷穷，一间小屋，没有院墙，开门是大街，关门就上炕。也就是十几平方吧！里面一盘炕，挨炕是锅灶，当屋要是站五个人，就转不过身。
　　 五爷的家就在十字当街口一角，还是当年土改分给他的。一住就是二十年，烟熏火燎的，屋里黑，人乍进去，若入黑洞，不知道里面有人没人，说伸手不见五指，过分了，但肯定人的位置是不知道的。但转过身来，就可见人影，不见人脸，是门前透过光来，可见人的轮廓。屋子里黑，是年代长久，墙壁黑得油亮，尤其是房檩和椽子以及苇箔，那层黑亮黑亮的东西，几乎往下流油的样子。别看这房子，还是当年地主家的保镖住的地方。几乎原装，要是留下来，还可成为历史见证。可惜的是，新村改造，全拆了，不光是这间小屋，连同这间小屋连带的其他地主家的房屋院落，全部一间不剩，平了。那可是与他处什么乔家、王家、孙家等等明清院落相媲美的古建。
　　 五爷的穷，怎么说呢？光棍一条，一条光棍。没什么说的，娶不起媳妇，就别说养不起儿女的事情了，那也得娶了媳妇再想办法。反正，人们认为，光棍的日子，那肯定是落寞、凄凉、孤独、沉寂的。
　　 但是不，五爷不是这样的人。五爷好心肠，对人和善，人缘很好。每到晚上，必定有一群人，大概二十余人，有老有少，聚在一起讲古。冬天在场院的麦秸垛下，有坐有卧还有仰着，靠在麦秸上。麦秸四面围挡，背风处也不很冷。年轻人手脚勤快，闲不住，金鸡独立，手搬着右腿捉对戳拐；场院还有秋千，荡得老高；还有比力气，扳倒碌碡，滚着玩；竖起碌碡掰手腕。更有的三九天脱光上身，摔跤，口里呵气成云，身上汗珠下滚。夏天就在门前水井旁的碾子上，早来就坐碾子，晚来的，只能站着。五爷就上到碾子上，坐碌碡。坐得高，人们听得清。人们爱听他讲，只要五爷发话，人们就停止了锻炼玩闹，围过来。五爷讲古，什么行孝得好报，忠心报国家，往往被他讲成拍案惊奇。说着说着，就扯到村里，谁谁家媳妇不孝，谁谁家女儿嫁了，闹分家。那时，闹分家就是不孝，长子长媳分家，一家老小谁管？现在说是教育的潜移默化，五爷那时就有了这个觉悟。识字人少，靠的就是戏曲，电影，还有辈辈相传的道德文化。
　　 五爷正直，爽快，肚子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再加上光棍的身份，人们就不计较他。农村有句话说是谁谁耍光棍，是说有人耍无赖，不讲理。但是，五爷的光棍不是这个意思。他见到不公不平没有理的人和事，就要说，当面说，让人下不来台。不管这个人是年岁大的年岁小的；是辈分高的，还是辈分低的；也不管是队长还是上级来的干部，一视同仁，毫不留情。
　　 那年，搞浮夸，硬说一亩地能产几千斤。队长被逼的没办法，扪着心迎合上级。上级派人来检查，刘善宁打着哈哈应付说：“黄河早过了，长江也甩得远远的……”可巧，五爷也在现场，嘴里咕哝说:“千斤呢，村里三千亩地，粮食海拉去了。就几百斤，也够吃得肚子滚瓜溜圆。怎么还不够吃，饿肚子啊？”上级干部说：“你是谁？”
　　 五爷说：“我是谁？贫下中农，公社社员。”
　　 那个干部回头对队长说：“查查他祖宗三代，是不是破落地主。”
　　 队长刘善宁还没说话，五爷说话了：“查我，查吧，你不查个明白，今儿个就跟我一块儿吃饭。我吃嘛你也吃嘛，不亏待你，也不招待你。”
　　 那个干部听了说，好，今晚上与你搭伙。刘善宁憋着笑，明着劝心里却是故纵道：“他就一个孤老头子，你吃不了他的饭，别跟他一样，还是派饭吧。”
　　 那个干部不听。就这样，一连三天，那个干部跑了。还留下话：再也不到这个村里来了。
　　
　　 2
　　 五爷是个做活好把式，耕种耩耙耧样样行。但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人偷懒，锄地耍眼前花，地头干得好看，锄得干净，到大地中间就糊弄起来。就是常说的加油不加油，干个好地头。那会儿是大锅饭，风气不正，很多人都跟着学。五爷见了大怒，拽着那人返工。那人还觉得有理，说：“你也不是队长也不是组长，凭什么管我？”五爷大声说：“凭什么，凭我是公社社员！”众人见状，都知道做得不对，悄悄返工。那个人自知理不直，嘴中嘟嘟囔囔，心里把五爷祖宗八辈一一慰问，无奈何只好返工。五爷常说，人糊弄地一晌，地糊弄人一年。不好好侍候地，饿肚子还是好的，饿死人也有可能。那时候虽然是政治的因素，但大呼隆式生产，奖罚不明，分配不公，积极性没了也是重要原因。
　　 小村不大，也就三百来户，不到两千人，小村分南十字街，北十字街。南北十字街各有一眼水井，这是村民赖以饮水的地方。
　　 南十字街西面拐角北侧，井上有辘轳，辘轳上卷着井绳。辘轳把是铁打的，黑亮黑亮，辘轳是枣木做的，红亮红亮，那都是手下之光。井台上栽着两棵柳树，一棵已空心，侧于南向，树冠伸展至房屋之上，大街为之遮蔽，虽然老态龙钟，然仍顽强伸展枝条，春日剪剪嫩叶，阳光映射，幻出彩影，树洞可钻进孩童三四人；一棵甚挺拔，似是儿孙之辈，郁郁葱葱，树身三两人牵手不能围，均不知年岁。树叶茂盛，整个街道阳光不再，阴凉下，总会有人休憩。
　　 五爷屋内黑暗，白天阳光也不能光顾，那会儿村里还没有通电，点亮需要煤油或者蜡烛。蜡烛干净但贵，煤油便宜但味道不好，还冒黑烟。只要天气晴好，没有活计，春夏秋冬，水井旁就是五爷所在之地，一张红得发黑的荆条编椅，一壶劣茶末儿，就是悠闲了。那编椅，还有茶壶，均是分的地主浮财，只可惜，四只玲珑剔透的清末蓝花细瓷茶碗，摔了一只。老友替他惋惜，五爷笑笑说，三只好，三只稳当。只是把那茶碗碎片收拾起来，看了半天，才埋在灶台下的火坑里。
　　 清晨，午前，晚饭前，正是挑水最忙碌之时。此时，挑水的男人们排成队，等着辘轳骨碌碌下去，吱咛咛上来。就有那好手，桶挂钩上，单手轻抚辘轳，任辘轳自行下滑，也就几秒功夫，水桶接触水面一刹那，手用力，辘轳停，然后才摆动水桶（筲），左右用一巧劲，桶斜斜入水，听咕咚一声，桶满。单手或双手摇动辘轳把，用力绞上来。大多男人轻车熟路，没有问题，挑水回家，甚至还卖弄，肩挑水桶，双手抱怀，左肩累了，略一用力，挑子也会拐弯，转到右肩上，且不曾撒下一点。
　　 井台每到此时，便湿漉漉的，也很危险。尤其冬天，结一层薄冰，看去让人大感踌躇，心生畏惧。男人、大人还好说，有一些半大小子，还有挑水妇女，就有些困难了，脚离井沿很远，水桶绞上来，费力巴拉地弯腰去拉扯井绳，让水桶靠近自己，结果，水桶在井沿上磕磕碰碰，半桶水没有了。当然，这时候，五爷出现了。
　　 一天三顿，五爷几乎都会在井台树下一旁吃饭喝茶。五爷的饭很简单，大饼子熬白菜，馏锅水沏茶；要不就是红薯，拌疙瘩汤；还有棒子面粥，里面掺杂红薯，菜叶，蔓菁疙瘩，挂面头。大碗是粗瓷大碗，便宜，一碗顶三碗不止。一碗黏稠的粥，一块咸菜疙瘩，手里还掐着一个饼子，这就是一顿饭。就是过年，自己也不会包饺子，就和面擀开一张大大的面皮，白菜猪肉剁吧剁吧，调好摊在面皮上，裹住，用手拍平，放到笼屉里面，加火蒸熟。切成三角块，类似馅饼。只是熟不熟谁也不知道，反正五爷吃得津津有味，在井台上显摆：今儿个改善，大个饺子。尝尝不？
　　 吃饱的五爷，嘴里含着茶壶，吮着茶水，不时与挑水人搭着话。看到年幼半大小子挑水，就上前帮一把；看到妇女来挑水，干脆接过辘轳，直接绞上来。冬天犹是。挑水的妇女，力气毕竟小许多，可能家中男人一时不在家，所以不得不出来挑水，没有技巧，经常掉水桶。水桶飘着还好，找个钩子钩上来即可；就怕水桶沉底。五爷就成了当然的打捞水手。井很深，里面光线也暗，看不到水底情况，只凭手感。有时要忙活半晌，长的话，要几天，才能捞上来。最长的，是淘井时，从淤泥里挖出。后来，五爷琢磨一个多爪钩子，下水张开，碰到东西，拉直绳子，就可能抓住。有了这个东西，捞桶既快也方便多了。秋天，树叶掉在井里，飘浮一层。树叶随着水桶上来的是少数，很多树叶泡在水里发黑变味。这也成了五爷的活儿。五爷用柳条编了一个大口篮子，看到水井里的树叶多了，就打捞起来，水井始终保持了洁净清亮。冬天，就用镐头把冰凿掉。五爷手巧，用紫穗槐条、柳条、荆条编筐、编篮子、编笸箩、编笊篱等等，谁家都有他手编的物什。还用秫秸皮、野草蔓儿编小笼子，里面叫着的是绿蝈蝈，狗尾巴草的穗穗，编一个个小动物，送给小孩们，逗孩子们玩。尤其是女人们，拿着一把去皮的白柳条：五爷，还等着使呢，快点！五爷嘿嘿一笑，放下茶壶，三下两下，一把笊篱齐活。
　　 人们心里有五爷，奉承话不会说，实惠事是少不了的。谁家包了饺子，蒸了包子，做了大锅菜，就端给五爷。五爷的屋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回家经常看到不知谁放的食物。而他的家，谁需要物什，只要有，随便去取，用过还了就是。一次，五爷下晌回家，锅台的碗里有满尖的油炸辣椒，香辣扑鼻。这可是稀罕物呀！平常时候，想吃油炸辣椒，想都别想，油没有，辣椒，更没有，主要是，没有钱。干一年活，挣的那些工分，分红的时候，不倒贴，那就是好过主了，一个孤老头子，能挣多少工分？加之大手大脚，从手心溜出去的也不少，大多帮助了困难户，所以，手里也没多少钱。五爷就好这一口，端着碗，出门，站在街口，大喊：“谁呀，给了秦椒（本地俗语辣椒）也不说一声？”一边喊，一边大快朵颐。人们看着五爷就笑：“吃都吃了，管谁送的哩。”五爷呵呵一笑：“那也得弄明白呀。”村小，人善，五爷成了明星，粉丝不少。所以，年节，生日，五爷倒是过得有滋有味。这乡亲辈就这么水涨船高，爷、爷的，叫起来了。
　　
　　 3
　　 按说，好人有好报，这个五爷应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偏不。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可能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五爷时乖运蹇，耽误了终身大事，一误再误，这有点说不明白。有知情者说，五爷是土改前流浪来的，身份不明，故，当时就有些尴尬。
　　 五爷孤身，自己习惯了，可关心他的人们不习惯。总会有好事者帮忙，尤其是受到帮助的女人们，更显得积极，热心，打听着哪个村有老闺女，寡妇，模样齐整即可。
　　 五爷淡然一笑说，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又老又黑，脸上让犁铧沟得横七竖八的，谁能看得上咱？好事者说，那不一定，有爱孙猴的，还有喜欢猪八戒的。也许，就有人喜欢你这张脸。你才五十多岁，按说农民吗，模样能差到哪里去？你别着急，早晚给你相算一个，也许就是一个惊喜。
　　 五爷说，我就觉得一个人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多一口人多一张嘴，还不累死我呀。
　　 好事的女人们嘴多话利索，有时候像锥子，有时候绵软如棉花。三个妇女一台戏，何况一群？就听叽叽喳喳，乱开口：“谁说的一个人好？怎么那么多人都娶媳妇？要是有了媳妇，身上还能脏里巴嗤？被窝还能油脂麻花？回家还能冷锅冷灶？不就吃上热乎饭了？晚上不就睡上暖被窝了……”叽叽嘎嘎一人一句，五爷招架不住，结巴了，说话吭哧瘪肚：“好好，好，只要是女的，人家愿意，不嫌弃俺，俺就同意，行不？”女人们又是一阵嘎嘎大笑：“是女的就行，是不？身穿黑皮袄，脚穿小皮鞋，走路晃又晃，就是有点胖，要不？”五爷说：“行行，只要人家愿意，我不嫌！”女人们哈哈着一路笑去。
　　 五爷推辞是假，心里却如同古井投下石子，有小浪花，有大波纹。可就是，见面几个，人家嫌弃屋子太小，连个窗户都没有，屋里太黑，没有院子，外面有点动静，就听见了，怪吓人。其实说到底，穷。另一个说不出来的一个理由是颜值低，老相。你说，常年风里雨里，庄稼汉子能不显得老？
　　 不过，五爷虽穷，还有立锥之地，至少有一间小屋可容身，晚上有炕可安眠，不会天当被地当床，睁着眼睛数星星；有粗茶淡饭可果腹，不会流浪他乡逃荒要饭。常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破是破了点，但夏可遮雨，冬能挡寒，五爷很是知足。知足者常乐，五爷总是把光棍二字不当回事，有老婆没老婆，不是一样过？但是动了心思之后，五爷竟失眠了。睡不着，就翻炕，翻来覆去像烙饼。
　　 时已隆冬，小北风刺骨。土炕很热乎，早些睡了，迷迷糊糊裹着被窝不知几点。忽然听到门吱纽一响，破门帘被人掀开，哆哆嗦嗦进来一人，外面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小：“就是这家，对，别怕，他是好人。”好像是六婶的声音，嘱咐又嘱咐，教给又教给，似乎还推了一把。说完就走了。进来这个人先是把双手捧在嘴前，小声吸呵着，搓了搓。然后放下什么东西，轻手轻脚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轻轻拍拍身上。又踌躇了一阵子，摸向锅灶，摸到锅盖，锅盖还是温的，睡前五爷烧炕了，锅里有水。揭开锅盖，又围着锅摸到水瓢，舀了水，就喝了几口，放下。这时候，这个人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能分辨出一些影子，看到炕上有一个人，头外脚里躺着打着呼噜。犹豫了半天，好像一狠心，解开棉袄、头巾，上炕，脱鞋，脱棉裤，掀开五爷的棉被，滋溜一下子，就钻进去了。梦中的五爷刚好做梦娶媳妇呢。睡梦中抱住媳妇，嘴里还说，谁呀，这是谁呀……那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也没听清，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