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小的时候，有奶奶、有外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可惜，我无福气，从小没见过爷爷奶奶的面，爷爷去世更早，奶奶，我出生三天，是奶奶大祭大典，奶奶和我，在风尘路上，擦肩而过。爷爷奶奶都成了传奇。所以，我只见过外公外婆，舅舅的家族很大，到舅舅家，外公有十几个，见个长辈，都是姨娘，都是舅舅辈的。外公在我五岁时就走了，印象不深，就记得他大个儿，常年劳累，腰跟辘轳把差不多，外公很能干，除过庄稼老本行，他还会唱戏、干木匠活、打脸谱、看病、搓麻绳，都是拿手戏。遗憾的是，我刚记事，他已经撒手人寰。所以，真正陪伴我的祖辈，只有外婆一个。但我已经知足，外婆的音容笑貌，久久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外婆中等个，典型的中国解放前后，一个民国时代的妇女代表。记忆中，她时常穿一身黑色大襟中式衣衫，裤角打着绑腿，满头银丝，头上一顶黑色包头巾，使着翘头针，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脚很小，走路蹒跚，拄着拐杖。她很慈祥，很温柔，抽一口旱烟。她在邻居眼里，是一位勤劳、贤惠、慈祥、善良的好母亲，好的词语，用在外婆身上，都不过份。虽说我母亲去世早，外婆从来没说过我一个“不”字，也没说过一句重话。每次我去看望，她总会给我和弟弟妹妹藏了好多杏子、核桃水果。或者亲戚们看望她，拿的好吃的，从来舍不得吃，给我们留着，等我和弟妹们一起来挥霍。
　　 记忆中，舅家的庄廓很美，座西面东，典型的北方八卦窑洞，庄廓周围长满了各种参天大树，都是外公栽的，外公栽的树木，品种繁多，香椿、核桃、柳树、洋槐、杏树、海棠、苹果、桃树等应有尽有。风景旖旎迷人。特别是夏季，可以乘凉，是我玩耍的好场所。还有水果吃。庄廓门前，有一条通往乡镇的公路，这条路有一公里长，很直很直，路边曾经有一片芦苇，很茂盛。南边的大柳树和杏树树荫参和一起，庄子的土坡口上，放一个半截子碌碡，这个半截子碌碡，就在树荫底下，上边被磨得很光很亮，是给过路人用来歇脚的，干活累了，也可以休息。外婆闲暇，时常坐在这里，旁身放着小舅买的黑色拐杖。她坐在这里，可以望见公路上来往的行人，望见她将要回来的儿女。还有来看望她的小外甥女们。外婆坐这里，在瞭望她出门已久，不见回来的儿女，她在这等着她们……
　　 外婆和外公，民国生人，外公去世时七十五岁，外婆一人守家。外婆和外公的一生，没有达官贵人的名气，更没有福禄荣华，普通的农民夫妻，日子过得很紧巴，可他们从没有向生活低过头，没有气馁过。外公一生娶过四房，外婆是第四方，外婆是乾县临平周城府人，她和外公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也算家大业大，但是，一生确实没少操心。外公和外婆的几个儿女，情况各异。大舅不是外婆亲生，他是外公和先房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总是念念不忘，母子情深。听外婆说，每次做了新衣服，她都让舅舅试穿，大舅很听话，立马放下书本，穿整齐衣服，提正领扣，站在外婆面前旋转一周，让外婆看一圈：“妈，你看看，挺好的，很合身的。”别人根本看不出外婆是后娘。舅舅读书，喜欢边看书，边吃烤干的馒头。外婆做饭时，给舅舅烤一个黄脆的馒头，送到舅舅的书桌前，舅舅天资聪颖，很会说话：“还是妈了解儿子胃口，就爱吃妈烤的馒头。”这话，外婆在我跟前念叨不止几十次了，从他们母子的对话，听出了母子情深，听出了一个孝顺的舅舅。每次讲完外婆就会哀叹：“唉，好儿命短啊，我和你爷爷没福气啊。”说着就背过身去擦拭眼泪。听着这些，心里为她老人家惋惜、为她难过。大舅名叫王毅，小名秉申，舅舅和外公身材很像，遗憾的是我没见过。他的故事，富有传奇色彩。听小舅说，他拉的一手好板胡，书法和文采更没得说。听叔伯的三外公（三外公是一名教师）说：“那才叫书法，彬县南北二原，你打听去。一表人才，要才有才，要人有人啊。”舅舅和水口镇大王村的介如意先生，一起在彬县国民党政府干事，在西安也干过事，西安城隍庙附近，有他的家，黄龙县当过县长。新中国解放了，国民党干部改造，去新疆劳动改造，这一去至今杳无音讯。舅舅有两个儿子，大表哥跟妈妈同岁，舅妈是东北黑龙江人，是张学良的夫人赵一荻的表妹。舅妈望眼欲穿，等不上舅舅回家，带着两位表哥，去了黑龙江的娘家，现在共有十几口人，落户在东北黑龙江。舅舅唯一留下的是一把板胡，落在邻村一位老艺人手里，他送还小舅时，小舅又送给了这位老先生。外婆坐在庄廓前的柳树下，她在等她的儿子，等她东北的孙子，等她的所有亲人，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失声痛哭，哭得很伤心。二舅也不是外婆亲生，二舅名叫王兴兴，从小命更苦，他是外公哥哥的儿子，大外公去世，大外婆出嫁，外公为了舅舅不寄人篱下，外公把他从永平镇背回了老家，自己和外婆含辛茹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于抚养成人。外公和外婆给舅舅娶妻成了家，建起一个温馨的小家。二舅干的一手好庄稼活，庄稼行当里，没有难住舅的活路，犁地耙磨，提耧撒籽，样样出色。二舅老年得子，后来舅舅生病了，表哥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外婆为舅舅没少流泪，还是那句重复的话：“哎，我好没福气，都去了……”三舅是外婆亲养的大儿子，一生和二舅差不多庄稼人。三舅名叫王忠亮，三舅脾性很大，我们都见他胆怯。他是生产队队长，虽然不识字，可是，看问题很透彻，生产队里，活路安排得井井有条。三舅在家，赡养老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三舅舅身上。虽说那时候常年少吃无喝的，家常度用，都多亏了他。外婆娘家远，那时候没有班车，外婆熬娘家，三舅用架子车拉着，从彬县到乾县娘家，一百多公里，娘母俩路上一走，就是两到三天，为自己母亲能熬一回娘家，他可是用心良苦，费尽了心思。三舅、小舅和二姨娘给外婆送的终。“贫穷出孝子”，这话在三舅身上是应验了。外婆常说：“养儿多有什么用？在跟前的，能把凉水烧成开水，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已经够了，我很知足。”大舅二舅虽不是亲生，外婆把他们比亲生看得重，这在我们底店当地，乡邻四舍，是有目共睹的。外婆的慈怀、善良不是一般农村妇女能做到的，他们的失踪和离去，让外婆很伤心，很苦恼，外婆一生很苦，她拉起家常就哭，外婆的泪水，就像永不干枯的小溪，庄廓前那条公路直通王家趟，外婆时常坐在公路边的碌碡上，望着王家趟，她在盼望，盼望着大舅二舅回来，盼望着大姨回来……
　　 小舅和大舅有点像，小舅叫王俊奇，小名高高，从小伶俐聪慧，书读的特别优秀，他上学不像我们这代人，连当天的作业都完不成。更不像现在的零零后，读书就在拼爹、拼妈。小舅虽然穿的衣衫褴褛，他读书一直是同年级第一名，他会唱秦腔，会跳舞，会写文章，他升学跳着升级，考上当年的西安公路学院，就是当今的长安大学，学校里他年龄最小，是彬县的保送生。小舅人才没得说，皮肤白皙，个头一米七五，大眼睛，方脸盘，在学校里唱秦腔唱旦角，一直扮演王宝钏，是学校出名的美男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板胡、二胡、笛子、三弦、扬琴，无所不能。只是家里实在困难，听外婆说，亲戚这个凑两块钱，那个给一升面，外婆经常念叨，每到周六回家取吃的，舅舅都是哭着去学校的。就连地里的野菜苗子、油渣、豆渣都没有，十年寒窗，舅受尽了饥寒，外婆受尽煎熬，终于熬出了头。公路学院毕业了，为了家里解困，学校分配，让他留校他没留，执意去了青藏高原，在214国道的花石峡镇，一个机械工程师，整整在那坚守了十几个年头。每回家一次，他痛苦哭一次，哭他的哥哥姐姐，哭他可怜的外甥，没了爹娘。七五年春节，小舅回家探亲，大年三十，舅舅走进家门一看，家里如水冲了一样，没有任何吃的，没有粮食，就连那蔬菜、豆渣都没了，难过得泣不成声，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就二天，舅舅和父亲用他带回来的粮票和钱，给家人在粮站买了过年的米面油，在家凑合着过个年。第二年春天，又从青海托人顺路捎回来食盐和煤。舅舅家才解除了饥荒的困惑。舅舅每次回家，都给外婆零花钱，舅妈给外婆缝制新衣服，给外甥们买好吃的，对我，更是额外加倍。小舅回家，就像消防队，解决了东家的困惑，又去帮西家解决困难。姨娘，舅妈和亲戚都很爱他，喜欢他。我在高中念书，妈妈去世，舅从青海寄回来衣服，寄回来学费，这些都是后话。舅舅每次临走，和外婆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可怜的外婆，每次给儿子送行，都是站在那颗大柳树下，那个碌碡旁边，望着舅舅远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见，影子模糊，才从大衣襟里掏出手帕，擦干自己的眼泪……慈母之心，天下万物可鉴。.
　　 外婆外公是普通农民，他们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1942年年馑饥荒、回民闹土匪、新中国成立、大跃进、大炼钢铁、食堂化、文化大革命、公社化、承包到户，虽然日子很艰难，但是，并没有放弃子女读书，没有放弃对子女的文化教育，他们不但培养出了县长，还培养出了工程师，也培养出了两位优秀的国家公务员，包括小姨和妈妈，只要能读书，尽量让去读书了。不幸的是，世人供子女读书，跟着儿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托儿女的福。外公外婆，可真谓一条儿女一条心，熬尽了心血。由于家底薄，人口也多，加上年馑灾荒，一系列运动，一直没缓过劲来。二位老人，为儿女提心吊胆，受尽了磨难，流尽了泪水。外公给人打窑洞、磨豆腐、看病等啥活都干。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贫穷不是困难，灾难频频是一生最大的精神打击。外婆四个女儿很优秀，都很漂亮。大姨娘、妈妈、小姨都在三十岁因病离世，她们相继离世，我们姊妹都很小，小姨儿子最小，才不到一岁，最大的我十二岁。大姨夫、二姨夫文化大革命打成了右派，二姨娘由于文化大革命，也回到了农村。大姨娘去世较早，妈妈针工、绘画，缝裁剪，无所不能。小姨当年是村上记工员。她们的病逝，外婆年事已高，舅舅不敢给外婆诉说实情。等外婆最后知道了，已经是去世几年后的事情，外婆哭死哭活地喊天怨地，在她老人家七十多岁时，八个儿女就剩下三舅、小舅和二姨，她苦苦经营一辈子的儿女，有农民、有党政干部、有工程师、有公务员，然而，他们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失踪的失踪，病逝的病逝，到老了，却没有一个能床前陪伴她，照顾她的，她能不伤心？能不难过吗？她能不痛哭流涕吗？
　　 大姨娘去世，留下了大表哥一个，等我们有了记忆，表哥已经上完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外婆心里稍微轻松一些，不太惦记了。妈妈去世，留下了我们四个，外婆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外婆听到这个哀痛的消息，一定要来家里看望我们，我用架子车去接外婆。外婆痛哭流涕，一直从家里哭上了公路，王家趟这条通向外界的路，一路哭到我家，她很伤心，很难过……王家趟成了外婆伤心的一条路，这条路她送出去一个个儿女，送出去了一个个希望。收到的，却全是失望，全是伤心……她怎能不伤心？让她哭出来吧，哭出来或许好受些。外婆到家里，给我们做饭洗衣服，她边做饭边哭，边洗边哭。逢人说起母亲，她就哭，哭得一双眼睛视力越来越差。父亲和我们，见外婆哭都很难受，很难自持。外婆虽然七十多岁高龄了，虽然她经历了丧子丧女的不幸，但是，外婆仍然没有放弃过坚强。哭完了，又自己承担起替自己女儿陪伴照顾孩子，教妹妹学做饭，学针线，学着缝棉衣服。家里那时有醋糟，她自己给家里制醋，春天天气转暖，大家都该换季了，外婆就把所有单衣服洗干净，缝补平顺，准备齐全。四月天，家里不够吃，父亲和我摘来洋槐花，外婆就将洋槐花晒干，吃的时候，用水淘洗干净，再拌点面粉，蒸熟了充饥。父亲摘来苜蓿和野菜，外婆想办法做成菜馍让大家吃，大妹妹口馋，老是不想吃那些东西，她很严厉地告诉妹妹：“你爸地里干活，吃不好没劲，怎么养你们几个？怎么去上工？一点都不懂事。”外婆带孩子，从来都很温柔，都给我们讲道理，所以我们都很爱她。大家听外婆这么一说，不约而同地吃菜馍，玉米面蒸的馒头就留给了父亲，外婆疼女婿跟疼儿子一样，根本看不出儿子女婿，有好吃的给父亲留着，新布料给父亲先缝衣服。地里西葫芦长大了，没有清油炒菜，外婆就把吃了杏的杏仁晒干，把杏仁压烂，在锅里炒熟，再用杏仁去炒菜，大家吃得都很香很可口。外婆会有很多办法，把简单的饭菜做得很香。秋天，家里最多的粮食，就是洋芋和南瓜，外婆把洋芋洗干净，用刀切开蒸熟，放凉了，剥去皮，然后放在案板上，倒入少量面粉，用手使劲搓均匀后，把洋芋揉碎，为了节省清油，她用萝卜头蘸点清油，将铁锅用蘸过清油的萝卜头擦一遍，里边放点葱花和咸盐，吃起来清香可口。随着天气变化，外婆又得开始准备棉衣服了，妹妹给外婆帮忙穿针，洗洗桨浆，熬夜是常事，经常是妹妹坐在旁边，不住地打瞌睡。赶入冬，全家人基本都能及时穿上了棉衣。她一直忙个不停，就没有闲的时候，干一天活，七十多岁老人，又是小脚，脚掌子疼得没办法走，老是一手扶着炕沿、锅台，和桌椅板凳走路，父亲看着心痛难受，就让我给外婆拔来黄蒿，捣烂附在她那三寸金莲的脚掌上，消肿止痛，实在不行，就睡在炕沿上，抽一锅子旱烟，歇一会，喘口气接着干。外婆七十多岁的老人，干活不比母亲慢，虽然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母爱，有外婆在，我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没觉得自己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到了冬天，该腌酸菜了，外婆又手把手地教妹妹腌酸菜，等酸菜腌制入缸了，她又教着妹妹做米酒、晒萝卜干，她教会了妹妹好多家务活。慢慢地，随着繁重的家务，她淡忘了，也不太哭了。每到冬至节，她又教妹妹给母亲用纸糊棉衣服，印冥票，用剪刀剪灵旗。妹妹很小，跟着外婆学会了好多普通成年人不会干的家务活。然后，外婆带着我们去给母亲上坟，外婆的泪水流干了，她没眼泪可流了。因此，给母亲上坟，外婆拄着拐杖，站在村口，老远地望着我们姊妹，烧完衣服，冥票，插上灵旗，她挽着弟弟妹妹的手，带我们回家。虽然她没有哭，可是，眼睛里的难过，从眼角滑落到嘴角，年龄不大的我，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无名的酸，回头再望望母亲坟茔上飘动的灵旗，就好像母亲在示意我，你不能哭，你哭了外婆更伤心，我赶紧偷偷地拭去快要夺眶的泪水，一路的沉默，一路的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