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从山坳里艰难地爬上山头，冬日的小山村一下就亮了起来，阳光斜照在村口的一个小院里，院门口挂起了一串白麻纸剪的岁纸，显得那么扎眼。
　　 院子里突然晴天霹雳一声炸响，“过来，你给我跪下！”
　　 把正在搭灵棚的老米和米老二吓了一跳，他们就看见米老大提着洋洋的衣领狠劲地摔到了灵棚前。
　　 米老大是老米的大儿子，他四个儿子里面数米老大性格好，上过大学有文化。洋洋比他小十几岁，常被他宝贝似得宠着，小时候经常把洋洋马架在脖子上满城里跑，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米老大从小到大也没跟人发过火红过脸，今天这是怎么了？老米放下手里的帆布走了过来。
　　 “你给我跪在你奶奶面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米老大震耳的声音明显抖颤着，额上青筋暴起，愤怒的脸憋得通红。
　　 米老大的母亲穿着一身白孝衣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抱起摔在地上的洋洋，“你要干啥？”他母亲转身就给米老大一个响亮的耳光。三十多了，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他，米老大的泪就在眼眶里转圈。
　　 “妈——”米老大捂着脸要解释，他母亲指着他就骂：“你出息了，啊？你外婆刚去世你就欺负洋洋，你们兄弟五个数他小，他是在你背上长大的，你就忍心吗？”
　　 “妈，你听听洋洋说的什么话？”
　　 “洋洋，你告诉姑姑，你表哥为什么欺负你？姑姑给你做主！”
　　 洋洋一把推开米老大的母亲，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米老二及时扶住。
　　 “她不是我奶奶！”洋洋指着棺木大声叫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米老大的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是我奶奶，你也不是他女儿，凭什么让我穿孝衫报丧去？”
　　 米老大母亲的身体就是一摇晃，米老二用力扶住。
　　 “你要敢再胡说，我抽烂你的嘴！”米老大的火气更大了。
　　 “反正我不管，这房子生是她的家，死是她的坟！”
　　 “你说的是人话吗？”米老大上去就要揍他，被老米一把拉住，“甚时候轮着你说话了？老三、老四，把你哥拉下去！”米老三、米老四一边一个拽住了米老大的胳膊。
　　 老米拿起被洋洋抛在地上的白布，说：“孩子，你不要激动，也不要乱听人言，昨天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不是应承的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啥也变了？你也二十多岁了，啥事也得想想。姑父再跟你说一遍，丧葬的钱姑父出，你爸爸去世得早，你就啥也不用管，报完丧回来守灵就行。你哥火气大，看在他从小疼你的份儿上，你就别见怪他。”老米可怜巴巴央求着。
　　 “姑父，你就别说了，我爸和姑姑都是抱养回来的，我跟她就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让我为她守灵？”
　　 “凭什么？洋洋啊，你说话可得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爷爷退休的时候，本来该你姑姑接班，可是你姑姑把这个指标让给了你爸爸，她却在村里受了苦。自从你爸成家以后，你爷爷的退休金就一直是你爸爸领着花，老两口的生活就指望那三亩地，他们省吃俭用还要接济你们。你爸爸得了病，耗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也没挽救下生命。你妈改嫁了，但老人的退休金你们照样花，他们问你们要过吗？为了照顾年岁已高的二老，你姑姑把房子买到了你奶奶的隔壁，你爷爷去年病重，没有让你伺候过一天，你奶奶卧床一年，擦屎握尿不都是你姑姑的事吗？老人临咽气的时候，当着家族长辈立下遗嘱，你也答应得好好的。孩子，你也大了，在你奶奶灵前你说这些话能对得起她老人家吗？”老米这番话把几个穿忙的大婶听得眼圈都红了。
　　 洋洋却将脖子一扭，说：“她死了，凭什么要我欠人情？将来的还礼谁来管？”
　　 “洋洋啊，你想多了，你奶奶白亲了你一回啊！”把他姑姑气得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米老大挣脱了老三老四的手，挥拳就要上去，被老米铁钳似的紧紧箍住手腕。
　　 洋洋看见四周都是愤怒的眼神，跌跌撞撞跑出院门。
　　 “洋洋——”他姑姑大叫一声踉踉跄跄追了出来。
　　 “呜——”洋洋发动了摩托冲了过来，幸亏米老二手快把母亲一把拖了回来，摩托带着风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眨眼拐过村口的山头。
　　 母亲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本来蜡黄的脸变得苍白无血。
　　 老米拿着鸡毛掸子满院追着米老大，叫道：“就是你这个败家子惹的祸，有话不好好说，你不是能耐吗？你有本事把洋洋给我追回来！”
　　 这时就见村口扬起一片黄尘，米老二骑着摩托去追洋洋了。
　　 把母亲扶回屋里的老三老四过来夺走了父亲手中的鸡毛掸子，说：“爸，这事就不能怨哥！”
　　 “我不知道？你外婆可是个要脸面的人，洋洋走了，她有多难受啊！”
　　 父子四个蹲在灵前垂泪。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起来，风顺着山沟呼啸而来，岁纸在寒风中呜咽着，长命灯在灵前忽闪忽闪的。
　　 米老大端起调色盘蹲在棺木前精心作画，他知道外婆喜欢热闹，她极其厌恶不孝之人，所以，从美术院校毕业的他给外婆的棺木上细致刻画了二十四孝图，画着画着他的泪就扑扑地往下掉。这是米老大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彩绘棺木，他们兄弟四个和洋洋，外婆哪一个见了不亲？可是，为了生活，他们都离开了小山村，没有在外婆身前尽孝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外婆走得尽量体面一些。
　　 傍晚时分，米老二回来了，一家人围过去，米老二却不说话，“嗵”地跪在外婆灵前……
　　 夜风很大，母亲让他们兄弟四个轮着守灵，可是谁也舍不得外婆就这样走了。老四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沓纸牌，说：“来，都高兴点，外婆见不得咱们愁眉苦脸，咱们高兴了外婆就高兴，外婆生前爱玩纸牌，我们陪老人家再玩几把！”米老大替外婆出牌，“毛鱼儿！”“三药蛋！”“拐子！”他们玩一会哭一会，就上柱香，继续陪着外婆玩，任由寒风从身边吹过。
　　 眨眼就到了出殡的日子了，老米却发愁找人抬埋，因为村里的后生都下山打工去了，村里留下的都是老年人。
　　 天阴得更厉害了，风刮得更大了，老米的眉头越锁越紧了。
　　 就在早饭时候，村口出现了一辆车，接着摩托，又是三轮车……各种交通工具都有，大家正在院子里纳闷，村里的后生们已经涌了进来，挨个儿跪下给外婆上香，嘴里都念念有词，有的说：“老人家，您可走好，要不是您，我妈生下我就尿盆里淹死了。”有的说：“我也得叫你一声奶奶，咱们村里70后、80后、90后，哪一个不是您接生的，您把我们带到人间，我们来送您最后一程！”有的说：“想当年，要不是您，咱们村早被鬼子屠村了，哪有我们这些人？”大家纷纷诉说着逝者的平生。米老大的母亲眼泪汪汪，一一还礼，“我们一听老人家驾鹤西游的消息，大家就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快不用哭了，节哀顺变，别熬坏了身体。”
　　 人越聚越多，云越压越低。
　　 送葬的队伍把快要荒废的山村挤塌了，胳膊上缠着白布条的人们静静地把老人家安葬在一片阳坡上，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村口的大道。
　　 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山岭银装素裹，大地一片静默。
　　 老米准备好了酒菜，可送葬的人们已经上了车、发动了摩托四散而去。
　　 这时，村口踉踉跄跄跑上一个人来，是洋洋！
　　 米老大他们扶着洋洋回头看见外婆的坟头已被洁白的雪覆盖了，他似乎看见外婆欣慰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