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开始，天渐渐冷了。
　　 街上，一些人家的门户打开，烟囱里冒着清烟，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柴香。
　　 路上行人不多，多半熟悉。说是熟悉，只限于知道是一条街上住着的人。打招呼，一句半句的，边说边走，人远声音也远了。
　　 街道是原来的街道，先前铺着石头，现在换成了水泥，原先走着的人还在走，我在上面从小走到大，离开过，再回来，再离开，再回来。来来回回的，仍旧有人能说出我小时候的样子。这感觉很好。
　　 小时候我是什么样子。不只我变了，所有人都变了，没有人可以停在一个地方，停在我的小时候而对方还年少的时光。时光是什么，给水时光，水能穿石；给风时光，风能蚀沙；给人呢。
　　 那个秋天，我不停地跑在路上，不让身体停下来，和我一起跑着的，还有空中的鸟，林子里吹来吹去的风。我以为我也是鸟，我也是风。每天清晨，我准时出现在野地，山水，草木都和我同呼吸，我在回声寻找自己，和自己对话，不去想，是不是以后我要在一段时光对另一个时光的想念中虚度。
　　 我隐约地不安，敏感到一种看不见的危险正悄悄临近，没办法躲开。每天早晨从睡梦中醒来，起床，穿衣，脚一沾地，疼痛便开始了。疼也不在意，走一走就好了，跑起来就更好了。我每天想的是，是不是可以想个办法将身体挂在表针上。时间转，表针就跟着转，表针不停下来，我也不停下来。
　　 那个越来越浓郁的秋天，我努力活得像表针一样，只要不停下来，身体里的血就不会停下来。血是流动的，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是流动的，像水一样流动的，走的有时候像小溪，跑的时候像江河，飞跑的时候像大海。不管是小溪、江河，还是大海，它们都可以让我做为风景秀丽着。
　　 那段时间，我常常想起琳，想起琳那张白里透红、珠圆玉润的脸。同时想起来的，还有琳发生事故之后的那张失血的脸。有生以为第一次，当血真的像水一样从身体流出来时，我不再想到小溪，江河，大海。就是血，带着热度，醒目的红，同时，也关乎安危，生死。
　　 之前和琳在一起时，如果有不幸，或者我们悄悄地被不幸觊觎，不幸也是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年轻，我们从不害怕看不见的东西。八小时工作日，四班三运转，我们在一个班里出出进进，休息时一起去食堂吃饭，聊天，开朗乐观的琳会感染人，有能力让人跟着她的情绪走。我从没有想过我们单纯自在的时光会被打断，当一枚铁锭脱离原来的轨迹，我眼睁睁地盯眼前发生的情景，不敢相信。琳来不及收起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动，刚刚还悦耳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旋，琳却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呆呆盯着琳，手足无措。琳蹲下去，捂住被铁锭划开的伤口，身体像陀螺一般旋转，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整个车间都惊动了，大家呼啸着跑来，有人找来绳子，几个大汉按住发疯的琳，将流血的伤口扎住，扎得太紧，绳子深深掐进肉里，活生生的肉身顷刻间伦落成一堆烂草，场面触目惊心。叫人不忍直视。好在血止住了，琳也停止了哭闹，整个人堆下去，身体瘫软，目光涣散，。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琳，揽住她，帮助她站起来。另一个人过来和我一起架起琳。厂里的医生赶来了，但是，厂里的医疗条件解决不了琳的问题。
　　 琳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我们拖着朝厂外走。琳出奇地安静，任人摆布，偶尔从胸腔里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鸣，听得所有人的心揪起来。
　　 深夜的街头，看不见人，见不到车辆。黑暗中，琳靠在我的肩头，我搂住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终于，有车来了。有人冲出去，张开双臂，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司机的谩骂声一起传出来。大家将车围住，七嘴八舌地说明情况，请求帮忙。我将琳推到司机面前，希望人类最容易唤起的同情心可以最快地帮我们将可怜的琳送到医院。
　　 司机不再说什么，打开车门。我们千恩万谢。车子以最快的速度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车上，琳偎在我的怀里，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我盯着琳的脸。这张脸不应该这样，这张脸刚刚还和我说笑，不过是一枚脱了轨的铁锭飞起来，一切就变了模样。我不知道，工厂会怎么对待这件事，接下来，厂区的宣传栏一定会出现一条这样的消息，某天某时某班发生一起安全事故，事故原因如何如何等，琳做为最直接的受害人，可能都不会在消息里出现。之前我常常在宣传栏里见过这样的消息，之前我从来没有把那些消息当回事。但是，这个夜晚之后不会了，而且，有一个词，从此再也不会轻易地说出口，这个词是“感同身受”。琳现在离我最近，我却无法体会，她正经历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痛，究竟是什么样的痛会让一个人瞬间变成野兽，疯狂之后是生不如死。
　　 我试着多和琳讲话，保持她清醒，我甚至将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底下，确定她活着。琳的伤口开始渗血了，血流越来越大，脚下很快积了好大的一洼。我小心又小心，生怕踩到它。
　　 医院到了，我们下车，再一次向司机道谢。对好心的司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琳被送往急诊室。负责急珍的医生不在。为什么不在，有人大声地喊。医生出现了，揉着腥松的睡眼，一个被我们搅了好梦的人。
　　 我叫别人陪着琳，起身离开了处置窒。医生会如何处置琳的伤口，是不是针要穿破皮肉，一针一针像缝衣服一样将裂开的伤口缝起来呢，让疼的人更疼。我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我在走廊里来回走，不停地甩胳膊。胳膊因长时间承受琳的身体变得酸疼无比，得过腱鞘炎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度感觉又会复发。
　　 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琳走出来，脚仿佛踩在棉花上，目光呆滞，披头散发，一张湿淋淋的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琳说不出话，满脸的无助和委屈，眼泪无声地流。我抱住琳，让她痛快地哭。我们将琳送到住院处，在她的家人来到之前，我们不能离开。
　　 琳半昏睡状态，躺着躺着，突然坐起来。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反复地说一个数字，四十六，四十六。陪她缝针的人和我们说，琳的伤口一共缝了四十六针。这四六针是她一针一针数出来的吧，四十六针是个什么概念，是肉体被锋利的铁针重复又重复扎出四十六个洞，跟着针的线再从洞里穿出来。我看着琳。即使打了麻药，还是会疼；即使医生有一双绣花的手，琳的那一节人生也不会有一丁点的花香。
　　 琳的哥哥来了。看到哥哥的第一眼，琳放声大哭。琳看到亲人了。
　　 我们悄悄地退出病房。离开医院时，天已经大亮，清晨的撒水车预示新的一天开始了。空气清凉，脚下这座被腾起的水雾唤醒的城市，街道，房子，树，以及早起的行人，让我重新回到现实中。我轻飘飘地走着，内心茫然。琳的事过去了，我还要回到工作的地方。我工作的地方，那个让琳受伤的地方，我第一次觉得它的可怕。工厂，工厂，硕大的厂房，冷冰冰的机器，昼夜不停的流水线，黑白颠倒，随时都可能变成琳的样子的人。生活是这样吗，人要这样活着吗。脚下这座秩序井然的城市，看起来多么无辜，仿佛从来没有伤害，没有人哭，而我经历的这个夜晚，这个犹显温馨的夜晚却像一朵含血的花，永远开在我的生命里。
　　 琳出事后的第三天，我请了假，手腕上的旧伤复发了。离开工厂时，我没有丝毫的迷恋，可是，我没有想过，会永远离开它。
　　 听说琳受伤不久便重返岗位，伤得那么重的琳，很快恢复了健康。我没有像琳那样受伤，没流过她那样的血，我却更像一个受害者。琳本能地抬起的手臂是知道伤害来自哪里，我伸向阳光的手，却无法照见疼痛从何而来。
　　 后来的时光，我常常想起琳，不知道再次笑起来的琳会是什么样子。我很想见琳一面，但愿我们已经足够从容，一起回忆回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更想和琳说说，我们分开之后，我也有了类似的遭遇，我在某个深秋，第一场冬雪到来之后，对人生有了强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