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盘老式土炕上，阳光把苇席淡黄色的光拖曳起来，泼洒在一个缠得圆滚滚的绿色毛线球上。还未出嫁的晓月舞动着纤巧的手指在飞快地编织毛衣。淡黄色的光反照在她的脸上，如一轮满月般圆润白晰。脑后马尾辫的一缕发梢飘在肩上。她边织边想心事，织了好高一截才发现织错了。她开始拆，拆到满意处又重新串针，串好针又往起缠线。她的面前堆了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毛线，她缠着缠着，线打结了，她解啊解，越解结越多。最后着急得啜泣起来。
　　 “醒醒，醒醒。”丈夫冬生把晓月推醒，晓月才知道自己又在做这样的梦。她怅然地看看屋顶和窗帘，梦中的自己还在二十年前。
　　 她记不清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往次她醒来脸上没泪，而这次脸上真有泪，并且还在继续涌出，无声地滑落枕上。她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为自己？自己十年来不是过得心安理得吗？她在决定嫁给冬生的那一天起，她就安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归宿，她只想有个家，有个安身安心的地方。即使偶尔闪过陆杨的影子，她就会想起钱钟书先生写过的话，即使一辈子想念一个人，想念的时间加起来也超不过一天。这话太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一个人？何况她在他的QQ空间里，他的作品后面，看到过好几个话语里春风拂动的女子，不管头像是什么，她凭感觉断定她们一定是女子。他是另一个天地里的风景，他和她只是擦肩而过。
　　 那是为了谁？是流水？这个家伙，这个男人，流水是他的网名。他是中学同学小凤的哥哥，她也叫过他哥，后来就不叫了，什么时候开始不叫的，她记不清了。她和他什么也不曾发生，即使有些萌动的故事，那不过是天边的云，涨潮的水，过了那阵子就没影儿了，即使再有云飘过，再有潮涨起，那已变化了多个样子。影子？难道流水对于她真的只是影子吗？今天晚上回来，他执意让她上了他的车，他的话里，他的眼睛里，他的脸上，都是执着的依恋，冻结的绝望，他说了很多听得懂又听不懂的话，她感觉他的心受了很重的伤，他在寻找一个答案，但又像在给她一个答案。这答案就是两个人的伤痛。这伤痛就痛在没有流血，血不往外流，而在往心里流。疼就疼在她喊不出来，却在听他说着很疼痛却没有伤口的话。堵，她的心里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像那团毛线塞在了心里。她坐起身子，想出去走走，可转念又躺下了，夜深人静，她能去哪里？
　　 晓月没有看表，凭感觉她知道时间还早，外面太静了。阳台落地窗照进来一片浅浅的白光，那是大门上监控探头的灯光。白光映在厚厚的粉色窗帘上，像未曾远去的记忆，又像不想翻开的往事。她突然感觉窗帘太厚了，她有些窒息地用力舒了一口气。冬生很快又开始打鼾，自从失去女儿之后，冬生半夜很少醒来。或者说两个人很少同时醒来。冬生偶尔需要她也是很快，像渴极了，她只需给他倒杯水，几口就喝完了，他不要，她也没了。而她似乎从来都像一座原始森林，冬生进来或出去她都顺其自然，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冬生只是一个森林守护者而已，她需要这样的一个守护者，需要宁静。
　　 可是，她今夜再一次无法宁静了。流水曾经多次试图打破她的宁静，她却一次次归于宁静。今天晚上，他又意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和他好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他为什么说了那么多？是八年来攒下的？还是一次把以后的话也说了？他的疼痛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疼痛刚开始只是在他抓着她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往她的肌肉和血液里蔓延，往她心头延续的时候，她觉得这疼痛不只是来自他的手上和话语里，而是来自很深很远的地方，她感觉疼痛不是钻进了她的心里，而是她被疼痛包裹住了。纠结，再一次像梦中的毛线一样缠绕着她，她就在这纠结中回了家，默默地洗了好大功夫的手，默默地只喝了几口黑米粥。然后默默地洗漱，默默地睡去。她知道冬生惊讶地看了她几眼，而她全当累了，没有说话。
　　 顺着八年的时光缓缓回望，往事恍若昨日。
　　
　　 二
　　 女儿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怀上的。她本来还不想要孩子，尽管成家时她已年过而立，但由于她在穷途末路时结了婚，又赶上冬生山穷水尽之时。首先经济条件就赶不上。可怀上了就得生下来，女儿降生的那个冬天特别的冷。
　　 女儿刚六个月时，突然开始呛奶呛食。冬生突然失业，经济来源成了第一生存难题。正在着急，听说冬生老家的小村移民搬迁到附近的一个大村，老家山上的树大大小小可以卖到一万多块钱，开发商是大村里的一个暴发户，姓贾。这真是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她想拿到钱尽快去给女儿检查一下。可听着看着姓贾的给别人都结算了，唯有她家的迟迟不给结算。冬生回去找了几次，姓贾的虚晃一招就没影了。打电话多次都是说了不算，一拖再拖。晓月急了，抱着女儿找到姓贾的家里。她把女儿的用品包袱放到沙发上，把女儿躺到床上，告诉姓贾的老婆，要不上钱她就不走了，那个胖女人这才把冷着的脸热起来，并且给丈夫打电话，很快她又让晓月接电话，姓贾的在电话里答应，三天之内亲自把钱送到她的手上。
　　 果然第二天姓贾的打来电话，他说因为数目太大没有及时送到，冬生去了怕争吵，所以让晓月去某酒店拿一下，顺便赔个情吃顿饭。晓月一听就知道有鬼，拿自家的钱还要这般受刁难，她又气又恼，但是没有办法，转念又想邻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成了一个村里的人了，他姓贾的不至于太坏吧。接完电话，她从衣架上拿下那件绿色短袖和白色长裤匆匆穿上，又抓起小灵通装进裤兜，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早已过时的白色手袋，急匆匆赶往酒店。
　　 晓月找到那家酒店时，一个光顶尖脑壳、红鼻头、下嘴唇往外翻的男人已经等在门口。他提着一个黑色皮包，穿着深灰色裤子和深灰色T恤，像刚从炭窑里挖出来似的。确认对方后，尖脑壳上那双外眼角往下弯的眼睛，就不停地在晓月的身上瞄。晓月跟着男人进了酒店，径直往大厅东面最里边的一个包间走去。尖脑壳借着请晓月落座的空子，一只黑手从晓月的肩头往下滑，摸了晓月的胳膊。晓月感到势态不妙想出去，可刚要出门，就被尖脑壳强行抱住，一张臭嘴在晓月挣扎的脸上滚来滚去。晓月要喊人时他才松手。
　　 晓月说要去趟洗手间，尖脑壳疑问地看着晓月，见晓月把白色小手袋放到枣红色的的木椅上，这才坐下。晓月顺着服务员的指点到了洗手间，她在洗手池边认真地洗了脸，把尖脑壳滚过的地方洗了又洗。她没有毛巾擦脸，只能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问怎么办？听到脚步声，她进了卫生间。她让脑子飞快运转，对，找他，除了他，再不认识有能力帮到她的人。
　　 他是小凤的哥哥，晓月对他印象特别深。她和小凤上中学时他正当兵，她记得他穿军装的样子好帅，军帽下的大眼睛总是欢喜地看着她和小凤进进出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长辫梢上晃来晃去。那时他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还让她俩念绕口令“班干部管班干部”，见她俩结巴，他们一起哈哈大笑。他后来娶了她的小学老师李红英。李老师在她的记忆里，就是把高梁秆一截截串起来，挂在讲台上方，教她那几个刚入学的孩子们数数字，大概只教了她一两个月就走了。一两个月也是老师，她见了有时叫嫂子，有时叫李老师。
　　 两年前他亲自找到她，请她参与了他新开超市的广告设计，说是小凤让他来找她的。那时她还没有女儿，也没有工作，生活来源全靠冬生在一家工厂打工。刚见到他时，既熟悉又陌生，他除了个子比记忆中略低了些，略胖了些，说话成了本地方言之外，那个聪明劲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管接管送和她相处了十几天，送她时，有时进去聊会儿，有时不进去，但每次分手他总要认真地看看她，什么也不说，而她总是本能地躲开他的目光。超市开业那天，她以他的名字编了一首藏头诗用小灵通发给他表示祝贺，他收到后就打过电话，十分兴奋的声音，并说马上过来看她，她却撒谎说正和同学们在一起。之后，逢年过节他总会给她发个信息或打个电话。再后来，他会冷不防走进她的出租屋，有时说是早晚散步，有时说正好路过，天南地北地和他们两口子聊会儿，他的出现总会让空气很活跃，很明亮。
　　 来不及多想，晓月拨通了他的手机：“哥，你在哪儿，快来帮帮我。”她压低声音，几乎快哭了。她好像好久没有叫他哥了，她也不知为什么又柔弱地叫了出来。
　　 “我在城里，正准备陪客人吃饭。你怎么了？”她听到他边说边离开客人。
　　 “看信息，千万看。”晓月说完挂了电话。她用颤抖的手指开始快速打字，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完了特别强调：哥，你赶紧赶紧来啊！
　　 “好吧，你等着。”信息很快回过来。
　　 晓月回到包间，一个瘦小的女服务员正端着托盘上四个菜。
　　 “你也不回来，我随便点菜了。”尖脑壳呵呵笑着，让晓月再坐。晓月和他隔开两个座位坐了下来。两罐杏仁露已经打开，晓月看了一眼，提醒自己不能喝这个。
　　 她把饮料推到一边说：“我可能中暑了，不敢喝这个。”
　　 尖脑壳张着嘴失望地看她，她说：“我先喝点白开水。”说着她叫了服务员。服务员送过一个电热水壶转身走了。
　　 “我刚才有些激动，没吓着你吧？你结婚那阵我就见过你。那时我就……喜欢你了。”尖脑壳厚颜无耻地说着，准备给晓月倒水。
　　 “不用不用，我来。”晓月自己涮了杯子，然后倒水。
　　 “先吃菜吧。”尖脑壳准备给晓月夹一大块肉。
　　 “我不吃肉。”晓月看到有一个凉拌豆角，她夹了一截。她只顾喝水，一边喝水一边擦汗，一边在心里等待救星的到来。
　　 “要不先上楼给你拿钱，你回去吧？”尖脑壳试探着问。
　　 “哦，不用。我还没吃饭呢。要碗米饭吧。”
　　 “哦，好好。”尖脑壳答应着喊来服务员。
　　 米饭很快上来。晓月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尖脑壳开始云天雾罩地说他开发荒山的远大设想，晓月只是随口答和着。心里骂：看你那龟孙子样也做不了大事。
　　 “看你热的，还是喝饮料吧，咱俩还没干杯呢。”尖脑壳讪笑着，把饮料双手捧到晓月手上。
　　 晓月在杯口抿了一下，她又闻到了尖脑壳刚才手上的味道，感觉一阵恶心，忙拿过一块餐巾纸把唇边的一点饮料擦去，然后又开始喝水。但她的胃却不答应了，一下接一下往上翻。
　　 晓月正要往洗手间走，她等待的救星推门进来。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往日微笑的嘴角紧紧抿着，眼睛里也没了往日的柔和，而是闪着道道寒光。
　　 “晓月，在这儿干嘛？”他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光光的尖脑壳。
　　 “我来拿老贾给结算村里的树钱。”晓月觉得呕吐缓了下来。
　　 “我找你，冬生说你在这儿，我就来了，怎，结算了没有？”
　　 “先坐，先坐，坐下喝一杯，这下有了喝酒的人了。”尖脑壳站起来呵呵笑着，就要喊服务员。
　　 “不用不用。钱呢？”他盯着尖脑壳问，晓月还没见他这样强硬过。见尖脑壳愣怔着没反应，他冷笑一下：“怎，叫俩兄弟过来？”他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啊，呵呵，不要不要，在这儿呢。我还说吃了饭再给晓月不晚嘛。”尖脑壳赶忙从身旁椅子上的黑皮包，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晓月看见尖脑壳颤抖着手把钱给了他：“这是一万一千五百块钱，我早上就数好了，你再数数？”
　　 “小用啦。晓月，咱们走。”对晓月说完，又转脸冷冰冰地对尖脑壳说：“少了钱我去找你。”他再盯一眼尖脑壳，带着晓月离开了酒店。
　　 走到酒店外的茂密的槐荫下，晓月还是觉得恶心，她蹲下来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晓月，你中暑了？要不要紧？”他正要上车赶忙走了过来。
　　 晓月摆摆手示意不用，又示意他走远点。等呕吐暂时停止之后，她扶着树站起来，他扶住她上了车。
　　 他把牛皮纸信封装进晓月的白色手袋里，扫了一眼晓月的衣服，也没问晓月，把车开走了。
　　
　　 三
　　 晓月闭着眼睛一动没动，她感觉车不是往家的方向开，闭着眼睛问：“哥，你这是去哪儿？”
　　 “看你衣服成啥样了？”晓月感觉声音很远。
　　 她无力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胸前和裤角上溅满了污渍。“那怎么办？哦，没事，我回去吧。”晓月无力地说。
　　 “回去了孩子闹着你就歇不好了，还把冬生给急坏了。你还不放心我吗？”
　　 晓月摇摇头，眼泪在脸上如小溪流淌开来。
　　 车在城外一个僻静的小院前停了下来。他先下车开了院门，又进院里开了房门，这才出来把晓月扶下车，一直把她扶到一间卧室的床边坐下。
　　 “衣服要尽快清洗一下，要不就洗不干净了。快脱了。我帮你洗。”
　　 “哥，你？”
　　 “快脱吧，我出去。”他出去时把一条罩着淡绿色碎花被罩的被子拖开。又说：“待会儿喝两个霍香胶囊，我去烧水。”
　　 她脱了衣服，拉过被子盖上。她感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