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头”。
　　 炕上躺了一个冬天的李兆民歪歪扭扭坐起身，脸贴着窗玻璃兴奋地打量外面。
　　 西面厨房玻璃窗内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来回活动，肯定是王红！
　　 天不亮她就起床，说是打春一定要吃肉和时鲜菜蔬，整年身体会攒劲健朗，无病无灾。
　　 头天晚上她提早张罗好食材，仔细洗淘几遍，摊晾在蒲篮里。这会正忙碌着煎炸炒炖，矫健的身影苗条修长。
　　 李兆民咧嘴失笑，王红干活手脚麻利，茶饭漂亮，深得街坊邻居抬举。谁家有婚丧嫁娶都会请她帮厨。
　　 过世的九舅奶最爱拉着她的手摩挲赞叹，啧啧，瞅瞅，七仙女的手啊！
　　 院子东面自来水阀井盖上的残冰慢慢化成水，点点滴滴顺着井台流下，在地上形成一汪清凌凌的积水。
　　 南面菜园子里冻土开始消融，地表层湿润黝黑。六七只浑身雪白的母鸡跟随着一只昂首挺胸的芦花大公鸡，咕咕咕叫着找食吃。强健有力的爪子啪啪刨起虚土，尖利的嘴咚咚叨啄着地面。菜园子旁边猪圈露出两只硕大的猪脑袋，哼哼着紧靠栅栏蹭痒痒。
　　 大门口两人合抱的梨树树皮泛着青绿色，巨大的树冠印在清明碧蓝的天空。去年贮存的冻梨满满一缸没打开，今年的花骨朵已俏俏冒出头啦。
　　 李兆民像孩子般东张西望，新奇得不得了，怎么看也看不够。库房里的犁铧、铁锹、锄头、播种机该拿出来打磨修理，院子里发酵的农家肥要送地头了。小菜园培育几样菜苗，压上塑料薄膜，西红柿、辣椒、茄子、韭菜一家人吃都吃不完。他心里盘算一番，腿脚忽忽生出力气，想往外走。
　　 天气没了冬季的冷冽，吹在脸上的风凉飕飕带着春意。气温明显升高，隐藏在地表下的生命力悄悄萌动，荒秃秃的季节热闹开，微弱却清晰的万物复醒之音靡靡碎碎响起。
　　 早上十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空，阳光如绵软的薄纱铺满李兆民全身，身侧的影子晃晃悠悠。他舒服地闭上双眼，蜡黄苍老的脸迎着太阳，双手抄在羽绒服袖筒里，瘦削的身体微微颤动。
　　 王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兆民，感觉到他身体发抖，轻声问道：“你……你还能坚持吗？”李兆民嘶嘶笑出声：“没事，我不是玻璃做的，耐用着呢！”王红嗔怪道：“病才稍微好点，出来抖擞不怕感冒？”边说边挑起李兆民羽绒服的帽子。“身上都香喷喷的，做什么好吃的？”李兆民朝着王红衣服上抽动鼻子，笑嘻嘻地说：“快开饭吧！天琦呢？”“看你出息的，越活越小。”王红轻拍一下李兆民胳膊，红着脸道：“天琦又跑去隔壁多多家了。”
　　 天琦在母亲千呼万唤声中磨磨叽叽回家。他比划着多多家的走廊多宽多长，阳光铺满一走廊，跟夏天似得热乎，躺在摇椅上睡觉美得很！说完舔舔嘴唇，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李兆民听着儿子叽叽喳喳的描述，眼神满含慈爱疼惜。干瘦的大手摩挲着儿子茂密的头发。
　　 “天琦，以后别去多多家了！咱家院子里阳婆也好啊！”
　　 “寒风刮来，院子里黄土乱翻。多多家走廊有玻璃挡着，不害怕刮风。”
　　 “男子汉那能被一点风呀、土呀吓住？”
　　 “多多家还有平板，我最喜欢打游戏了！我要去嘛！”
　　 王红不忍心看李兆民寡落尴尬的神情，一把拉过儿子，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让你别去还犟嘴。小孩子不好好学习，打游戏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好！”
　　 “啪！”的一声打在儿子的屁股上，李兆民的心却铮铮疼了两下，苍白的脸上涌现片片红晕。他恨恨瞪老婆一眼，抬起麻杆一般细弱的长腿向大门口走去。
　　 王红后悔不已，担心李兆民想不开，急声问道：“你去哪儿？”
　　 “村委会!”李兆民回头瞅瞅老婆，闷声闷气道。
　　 天琦咧着嘴作势哭嚎，眼见爸爸薄纸片似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收起委屈骑在李兆民亲手制作的跷跷板上，咔哧咔哧一上一下顾自玩着。
　　 “天琦妈，快到乡上报药费去！”巷子口修鞋的王爱信老婆冲进大门：“我侄子捎信说得麻溜些，晚了又没钱了。”
　　 王红闻言，从蒲篮里满满捧起香喷喷的大板瓜子倒进王爱信老婆的衣兜：“自己煮的，你磨牙去。”
　　 说完腾腾进屋从大立柜底层抽出一个大信封，撑开信口仔细数数，李兆民住院的收据安然无恙地躺在信封里。
　　 她推出电瓶车，戴好围巾手套，嘱咐天琦在家等爸爸，她骑车去乡上报住院费。
　　 “坐公交车去嘛，冷飕飕的，冻耳朵！”王爱信老婆磕着瓜子说。“没事，公交车慢得很，骑车快。”王红话音才落，车已经窜出二里地。
　　 “这日子凄惶的，有啥都不能有病！”王爱信老婆噗地吐出瓜子皮，轻声嘟囔。
　　 天擦黑鸡上架时分，王红顶着一头灰蒙蒙的黄土进家门。她扽下脖子上的围巾，抡起胳膊上上下下抽打身上的灰尘。“天琦，爸爸呢？”儿子跑出来抱住她的腿，仰着脏乎乎的小脸道：“爸爸买了奥利奥！”
　　 王红扔下围巾跨进屋，李兆民躺在炕上，面朝里，像一截干枯的树木一动不动。王红从怀里掏出一叠带着体温的人民币，高兴地甩甩：“今天多亏王爱信老婆通风报信，没排对也没等，住院费给报了！”
　　 李兆民翻身转过脸，瓮声瓮气道：“我这身子啥时候是头啊！”王红抚摸着丈夫枯柴般的手臂：“别发愁，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这都能下地转了，快好了！”李兆民抬眼看着妻子鬓角刺目的白发，黯然伤神道：“耗钱的病啊!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王红还沉浸在住院费顺利报销的喜悦里，朗声道：“我计划好了，咱哥说好借三万，加上精准扶贫的三万，住院费报的六千，咱也拆了旧房子翻修新屋！”
　　 李兆民眼里闪现一丝亮光，转瞬即逝。他想起村委会办事员掷地有声的回答：“今年精准扶贫的款项是专款专用的，不得用于宅基地建房。必须卖河滩里新农村楼房，每户按人头补助。像你家这样的情况，每人补助八千，五口人能补助四万，比起往年政策优厚多啦!”
　　 “什么？河滩里的楼房，八十平，跟鸟笼子似得！爸妈住哪儿？我的猪啊、鸡啊圈在哪儿？库房里务地的家伙什儿放哪儿？你这身体，咋上下楼啊！”王红一迭声质问，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
　　 “唉……”李兆民羸弱的胸腔发出一声长叹：“都怪我没用。”
　　 “我……我在说镇上那帮坏蛋，出这坑人主意。不是吼你，没对你发火。”王红道。
　　 “我也知道去那儿住不现实。可是咱这房子是土坯房，十几年了。被左邻右舍起的地基埋坑里，暴雨一来，雨水灌进院子排都排不出，房子不泡塌才怪。咱俩能观察形势，爸妈上岁数的身体，天琦还小，千万不能有事啊！”
　　 王红不说话，拿起火钩子嗵嗵嗵捅炉灰，耀眼的炭火冒出火蛇，舔着炉盖子呼呼作响。盛着水放在炉盖旁边的铝壶，突然嗞嗞出声，烧开的水蒸气袅袅婷婷飘出壶嘴。朦朦胧胧的雾气罩住王红黯然失神的面庞，弯曲的脖颈用力支撑着头颅。她用火钩子在炉面子上划着，仔细将黏在上面的馍渣拨拉进炉盖中间的小洞，那些烤馒头片上掉下来的碎渣跳进红红的炭火里，瞬间化为灰烬。
　　 趴在沙发上摆积木的天琦听说能住楼房，挥舞着双手跳跃道：“住楼房，就有多多家一样的阳台喽！我要把玩具全搬到阳台上，叫多多来玩！”
　　 儿子清脆的童音撞击着乌黑的房梁，白灰墙壁簌簌落下些许墙皮，露出褐色的土坯。落满灰尘和苍蝇屎的灯泡发散出浑黄柔和的光芒。五斗橱上摆放着先人灵位，擦拭的一尘不染。桌角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幼儿读物，最上面一本封面泛黄发旧。
　　 李兆民的目光最后和王红的不期而遇，夫妻俩默契地笑了。儿子是全家人的宝贝。当初王红不孕，四乡八镇、本土邻县的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天琦好事多磨才降临这个家。儿子的话天真无邪，像一把神奇的刷子扫过李兆民两口子心灵，盘踞在家里多日的难题似乎有了解决办法，破烦的事儿一时间也打开纠缠不清的结。
　　 “天琦说得对，我们就住楼房!全家人挤一点，但是孩子喜欢，他心心念念多多家的大走廊很久，大人委屈点没啥要紧的，重要的是孩子欢畅！”
　　 门帘挑起，李兆民父母相携进屋。
　　 “我也赞同你爸的意见。”李兆民母亲沙哑细弱的声音含混不清，呼呼喘着粗气说道：“有补助的钱，你们也轻松些。兆民的身子骨没好利落，调养花费大着呢！
　　 李兆民父亲一头银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灰蒙蒙的沧桑，眼角深深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得背部如弓矢般弯曲，站立在地上像墙角古旧的水缸，盛满稳健的生活源泉。
　　 李兆民担忧地盯着父亲，目光充满内疚犹疑。他脑袋耷拉胸前，身子蜷曲坐在角落里，苍白的脸隐没在阴影里。
　　 李母挪动身子，靠着儿子坐下，颤巍巍伸手抚着李兆民肋骨清晰的后背，面却朝着王红说道，“红啊，你点个头，我们回家找钱去！”
　　 王红清楚公公婆婆的钱是棺材本，她不再执拗，难过地摇摇头，又使劲点了两下头。
　　 选了一个风平日朗的天气，王红骑上电瓶车带着李兆民去河滩看楼房。
　　 宽阔的柏油马路急速驰过南来北往的车辆，鸣叫的汽车喇叭声凄厉刺耳。王红将车速控制到最小，迎面春风裹挟着河水潮气喀拉拉扑打脸庞，丝丝寒意浸人皮骨。李兆民从后面紧紧抱住王红，身体的颤抖才平息一点。
　　 马路右面蔬菜大棚如白浪翻滚的海洋一眼望不到边，气势壮观阔明；左边一排排简易板房贴满花花绿绿的宣传广告：“无公害蔬菜基地”、“甘肃省蔬菜实验基地”、“蔬菜基地欢迎你”等等。极目所至黄河水清凌凌地淌过，水面宽广平静；河对岸马路驶过的车辆如同汽车模型，连接天际的虎头山苍苍茫茫。
　　 过去一年李兆民和外界的联系止于医院——家里两点一线，滨河路边的变化令他目眩头晕。他怯生生地望着远处新建的一排排楼房，心跳加速，眼光迷离。
　　 “看见啦……那些楼房去年新建的。我也没得空去瞅瞅……好像挺气派。”王红的声音被风撕扯的断断续续，握着车把的右手均匀给电，电瓶车啸叫着朝楼房驶去。
　　 十六栋楼房主体框架初具规模，一半楼房的外围墙壁尚未修砌，缺少门窗的楼房像野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吞噬掉田野复苏的生命。巨型吊车长长的手臂悬空在蓝天的幕布上，孤单单地沉默不语。
　　 “咋都开春了，还不见开始动工呢？”李兆民狐疑地望着眼前沉寂荒凉的施工现场。
　　 “地才解冻，工人手脚木着呢！”王红有经验地说。
　　 “汪汪汪！”几声凶猛的狗叫，两条半人高的狼狗咆哮着扑过来。
　　 “啊……”王红浑身激灵一抖，脸色聚变，歇斯底里地喊道：“快跑！”她跃上电瓶车，伸手去抓李兆民的胳膊。李兆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龙龙、虎虎！”一声利喝，狼狗半立的身子噗噗落地，呜呜呜低声吠叫，
　　 “不怕，不怕！铁索拴着呢。好久没人来，这俩畜生憋坏了！”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方脸堂，红面皮，阔嘴巴，咧嘴说话露出一口白牙齿。
　　 “我们来看楼房，镇上说已经交工了，买了就能住！”王红见来人面善，快人快语道。
　　 “你们要买这儿的楼房？”那人粗眉倒立，双眼圆睁问道。
　　 李兆民虚弱地看着那人，犹疑不解。
　　 “那儿！看那儿！”那人挥臂指向右侧悬挂在防护网上的条幅。
　　 “苦干三年，分文未得。还我血汗，誓死抵抗！”
　　 鲜红的大字触目惊心，条幅随风摆动，那些字活了似得张牙舞爪，猛烈拍打李兆民的胸腔。王红脑袋嗡嗡直响，发急问道：“这烂摊子没人管吗？”
　　 “老板跑路了，工人的工资拿不上，没人干啊！”那人说完，摇摇头，牵着狼狗慢吞吞走进旁边简易工棚。
　　 李兆民两口子相互搀扶，站立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望着生生不息的黄河水一往直前，渺小无助的背影融入群楼宏大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