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说)
老慢人韩志义夜饭还没有吃罢就撂了碗筷,一个人蹲在当院子的大榆树下面,掏了根两块五毛钱一盒的兰州烟,闷闷不乐地点了抽着。
刚数了伏的天气热得人浑身汗津津的,韩志义就脱了上身的褂子搭在肩膀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心事。
白天被火爆爆的太阳晒了一天的土地还在脚底下滚滚地发热,就算过来了一股夜风,也让这散不尽的闷热把那点凉意给吞吃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院子里枣树上的叶子枯燥无奈的哗哗的就像鬼拍手似的声音在半空里响着。
志义揩了揩额头上的油汗,抽着烟乜了一眼亮着灯的厨房。婆姨玉秀正哗啷哗啷收拾着碗筷,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
“你嘟囔啥么嘟囔!一天到晚闹的家神不安灶神不歇哩。”韩志义冲着屋里嚷了一句。
听见屋里没有了声气,他才又掉转头抽着烟圪蹴在那里独自个出神。
一脸的络腮胡子盖不住这个老实人面相上裸露的愁苦,随着干裂嘴唇上烟火的一明一暗,那丝丝缕缕的烟雾就把这些愁苦完全地笼罩起来了。
不知道谁家传来了叮叮咣咣的砌砖的声音,这就使他更加地心烦意乱起来。
屋里传出了一阵抽抽噎噎的声音,那是婆姨在悄悄地抹眼泪哩。
志义不安地站了起来,扔了手里的烟头,移动着他那高大的略带背锅的身形来到厨房门前,向着里面劝着说:“唉,你咋就不识说咧,我这不是也婆烦的么。”说罢,搓着一双干巴巴的粗大的手掌,两眼疼惜地盯着灶火旁边一边洗刷锅碗一边抹着眼泪的婆姨。
“你婆烦,你婆烦,你一点也不婆烦。婆姨抽抽嗒嗒地说,世上谁有你心宽,谁有你心宽,你心宽的都能跑下一个航空母舰哩。”
志义觉得有点失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丑婆姨,竟然还知道个航空母舰哩。
“孙长脖子能盖,张矬子能盖,你就不敢盖,人家都说要拆迁了,你就一点打算也没有,人家谁不说你是个迟怂猴儿……”婆姨又嘟囔起来。
唉,又是拆迁,志义叹了一口气。
婆姨玉秀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好锅灶上的碗筷,拉灭了灯泡就向外面走了来,顺手将一缸子凉开水递到男人手里,委屈地说:“你就家里的个本事,不等人把话说完就砸筷子绊碗地耍你的威风。不吃饭活该,让这缸子冰糖水噎死你。”边说边疼爱地在自己男人的额眉上狠狠地点了一指头。
“哎呦,”志义疼得一歪脑袋,嘴里禁不住吸溜着出了声。
“咋啦咋啦,现如今娇贵得连一指头也承不住啦。”婆姨有些诧异,嘴里嗔怪道。
“没事,就是干活时候没小心让钢架给碰了一下么。”志义接过水缸子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水才说道,甘甜的冰糖水驱散了他心里憋了一晚上的烦躁。
“碰的厉害不?早也不说,来,让我看看。”婆姨一听男人干活受了伤,心里就有些慌了。她拉着志义大步小跷地进了堂屋,把他按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检查起他受伤的地方。
“我说没事就没事么,你看你这个人,听见风了就是个雨哩……”志义挣扎地摆动着脑袋不让婆姨看。
“啪”,婆姨一巴掌落在男人的后脑勺上,威胁着说:“你消停不消停,小心我再把你个怂脑袋给塞到你腔子里头,叫你永世也拔不出来了哩。”
志义挨了婆姨一巴掌就不再摆晃着脑袋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仰起脸来让婆姨细心地查看着。
玉秀仔细地在男人的额眉上看着摸着,一边啧啧地埋怨着,说:“还说没事,嘴硬地说没事。你看看,眼眶子上头把油皮都蹭起来了,还说没事。除非把你这个怂脑袋都碰掉了,你才会说有事咧。”
婆姨嘟囔着让男人款款地坐好,自己起身进了里间屋拿出了半瓶子老银川白酒,倒了点在手心里搓热,就在男人受了伤的额眉上轻轻地揉了起来。
玉秀揉搓着自己男人受了伤的额颅,眼里噙着的一包泪就忍不住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男人受了伤自己疼不疼她不知道,反正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现如今就疼得不行了哩。
她边揉搓边端详着自己的男人,一张脸黑瘦的不成个样子,才四十七八的人,就被苦累的像有五六十岁了。唉,当年多么精壮俊朗的一个汉子,现如今活脱脱就是个半大子老头了哩。
玉秀抬起手揩了一把眼泪,难受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志义安静地坐着,闭起眼睛任凭女人温热的手掌在自己的额眉上来回的揉抚。他知道婆姨心里难受,刚刚还有几点子热热的眼泪掉在了他的额头上,让他的心里也酸酸的难受起来。眼面前这个女人,对他志义和他们韩家有恩哩。
要不是这个女人,他韩志义说不定就把个光棍给打成就了。想当年,志义二十七八了还没有瞅下个对象。若要说起这个后生,庄邻四居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的,人长得周正受苦好还有点文化。但是要拉谈起婚姻这号事,人们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哎呀呀,谁家的闺女愿意去填那个穷坑哩。
那个时候,志义的爹妈都已经快奔了七十,三个姐姐也早都已经出嫁,弟弟妹妹还小。在三姐出嫁的那一年,志义爹就害了一种怪病,受的苦重了浑身就浮肿,人还乏的的不行。到医院看,医生也说不了个啥,就是人什么活也干不成,眼看着家里的田地都没有办法种了。
在农村没有钱可以少花,要是没有了吃食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家里的光阴就要烂包,一家子人就得拉上讨吃棍棍满世界里去游逛哩。
实在没有了办法,老爹就把刚上了初中的志义从学校里拽拉了回来。志义原本就学习好,也舍不得离开学校,就和老爹白明夜晚地哭闹。老妈看着志义可怜,就求告着说再让娃娃念上一个学期么,世上的书就没有白念的哩。一向脾气不好的志义爹就火了,顺手操起一根牛皮鞭子,劈头盖脸地就把志义狠狠地抽了一顿。老妈扎巴着一双小脚要护拦,老爹就骂:“你还护栏,这个娃娃就不知道家里的个艰难,连嘴都快糊持不住了还想着念他大的那个脑子。死肠子早早的绝了好,再放到以后,他娃娃就连个苦也受不好了。”说罢,扬起鞭子还要抽。
老妈一把就把志义抱在怀里,对着老汉嚷道:“你个老不死的把娃娃往死里打呀,地不能种就不种了,要饿死都饿死,凭啥让我娃志义挨上这一顿死打呀!”老妈心疼地边嚷边大声地嚎哭了起来。
老爹一看这个阵势愣了神,把个牛皮鞭子扬在半空里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一把将鞭子扔在了屋门外头,蹲在当脚地里抱着头不言传了。
过了好长时间,老爹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嚷了一句:“老天爷,我这是在做啥孽啊……”话还没说完,一串浑浊的泪珠就扑洒洒地落了下来。
志义挨了老爹的鞭子都没有喊上一声疼,但是,当他看见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毫无顾忌地在自己的面前落了泪,就禁不住呜呜呜地哭了。
志义知道爹妈的难怅哩,要是家里但凡有一点办法,老人也不会断了他念书的这一条路。眼看着家里老人上了年岁,弟弟妹妹还小,抻着胳膊等着穿衣,张着嘴等着吃饭,他志义再不撑起这个家,那这一家人的光阴就真的烂干了哩。
志义的哭闹,不是怨恨老人的心狠,非要把他从学校里给追掐回来,他是觉得委屈,别人家的娃娃都可以高高兴兴地念书写字,偏偏他就不行,要早早地为了家里的光景日月去受熬煎。
第二天五更,志义就早早起来从牛圈里拉了牛背起了犁铧,才十五岁的他,就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一样下了地。老妈妈隔着窗户上的一方小玻璃,看着院子夜色里忙忙碌碌的那个小小的人影儿,觉得心就像被人搓碎了一样,早就眼泪汪汪地泣不成声了。
从此以后,志义就担起了家里的这份光阴,他没有时间再去想那些对他来说没用的事情了,他得供弟弟妹妹上学,还得看顾好家里的两个老人。他有时候坐在地头想起念书时候的事,觉得那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等到志义该说媳妇的时候,弟弟志仁考上了师范学校,妹妹珠珠也上了高中,家里花销的地方多了,爹妈的又身体不好,经常地要吃药,哪里还有闲钱给他置办婚房和那些家具,没有新的婚房家具和彩礼钱,谁家又肯把闺女给嫁过来哩。
看着儿子岁数一天天大了,把两个老人急得一天到晚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保媒。可是等媒人上人家女方家里一说,十个就有十个女子连话茬也不搭。眼明明看着一摊场恓惶光阴,除非谁的头叫榆木门给夹了,才睁着眼睛往火坑里头跳哩。
庄子里名声不好的马寡妇家,有个女子叫桃红,暗地里跟着志义相好了五六年。两个年轻人火力正旺,糊里糊涂地把不该做的事情都偷偷给做下了,终到了还是因为志义家的日子艰难,让寡妇把一桩好好的婚事硬给挑散,把女子嫁到了平川里的县城边上。
两个老的没有办法,就想把闺女珠珠也拉扯回来受苦,好帮扶一把家里的日子,也省下了一笔念书的费用,这样志义就轻省些。没想到跟儿子一商量,一向在爹妈面前慢声细语的志义却耍了脾气。志义说,他已经就这样了,不怨天地也不怨老人,受一辈子苦也就受了,可是他不能让弟弟妹妹再跟上他去受。珠珠的书不能因为给他娶不上婆姨就荒废掉,就算砸锅卖铁他志义也要把两个学生给供出来。志义给老人说,再不要出去求人给保媒了,婆姨娶不上就娶不上么,世上打光棍的男人一层哩。
娘老子听见儿子这么说,就哑灭悄舌地不说话了。他们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志义娃娃,是他们没本事把个光阴过能到人前头,拽扯得娃娃也没个好的前程。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娃娃再打了光棍,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就算是把祖先的脸面给辱没尽了。于是,老俩还是背转志义,四处求告着亲戚邻居给自己的儿子能保上一门亲事。
志义其实啥都知道哩就是不言传,他明白那是老人们的心愿,再咋拦挡也没用。志义就一天到晚照旧在田地里忙活,照旧在星期天把粮米和零花钱给珠珠送到学校里,照旧在月头上去邮局给志仁把生活费一分不短地邮走。
志义知道就靠家里那十几亩田地和几十只羊,说啥也供不上家里的这些开销。于是,就趁着农闲的时间,跟上庄子里的人出外面学了砖匠,一天也能挣个三头五块地添补些家用。慢慢地倒学了一把好手艺,在方头周围伸头揽起了盖房子做砖活。志义的手艺硬气,揽得活多也就挣得多了,家里的日子才慢慢地活泛起来。
玉秀就是志义在给她家盖房子的时候相好上的。玉秀爹妈死得早,哥哥嫂子从小就没有让她念过一天书,在家里把玉秀当成一个主要的劳力使唤,说起耕种放羊,没有一样子这个丫头不精通。
玉秀的哥嫂看出玉秀和志义相好,就死活也不愿意,天天斥骂着玉秀把这个念头早早给断了。还把上门讨要工钱的志义给臭骂了一顿,赶了出来连钱也不给。他们原本是想用玉秀这个女子攀上一门有钱的亲戚,这就能得上一笔可观的彩礼钱,没有想到这个女子这么胡成精,自己先倒瞅下了对象,还是志义这么个穷汉,这不是让成天拨着算盘珠子的哥嫂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么。
志义看玉秀的哥嫂是这么个架势,就知道事情没有成就的希望了,也怕玉秀因为这事在家里头受气,便劝玉秀说:算了吧玉秀,咱们这就叫有缘无分,前世造就我志义是个光棍汉,就算谁搭救也搭救不过来哩。再说我家里一滩烂包光景,爹妈年岁大不说,弟妹念书还要花钱,你跟上我要受苦哩。玉秀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听志义这么说,当下就淌了眼泪,她知道她的志义是舍不得她哩。她流着泪对志义说:好我的志义哩,这些事情不要你管。我就是看上了你这个人实诚,对爹妈孝敬,对姊妹兄弟尽心,肯定也不会对自己的女人不好。跟上你不要说受苦,就是讨吃,你志义也不会对我变了心的。我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管,有我哩
玉秀回家和哥嫂吵闹了一场,硬是把志义干活的工钱一分不少的要来,然后抱了自己的一床铺盖,就跟着志义走了。
玉秀前脚才出门,她嫂子就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泼撒在大门外头,还狠狠地嗓骂着说:“多少年养了一个白眼狼,你走,你走了以后就不要想再踏进这个家一步,老娘今天就当送瘟鬼一样送你个没良心的哩。”
志义折转身想返回去和玉秀的哥嫂见个高低,却被玉秀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口不让回去。
“甭理她,她说她的咱回咱的家。甭理他们啦,从今天起我玉秀穷富好赖也算有了自己个的家啦,只要你以后再不让我受气,我就算没有瞎了眼。”玉秀佯装着笑脸说着,两股子清汪汪的眼泪就顺着玉秀惨淡着的笑容汹涌地流了下来。
唉,志义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就心酸的不行。想当初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子,自从嫁给就一天也没有拾闲,给他服侍老人,给他生儿育女,跟着他为了光景日月风里来雨里去的扒捱了二三十年,现如今都快操磨成个老婆子了。志义一边想着一边感受着婆姨细心为他揉搓额眉的温柔,眼角里不由得沁出了几星细碎的泪花花。
可是,就是这么个一心一意跟着自己熬煎日子的女人,自己刚才还因为房屋拆迁的事情跟她砸碗摔筷子地捣嘴。说来婆姨也是为了这个家里的好,不就是为了多盖几间房子让人家多给赔点钱么,自己咋就分不出个好赖呢。
“咋啦?伤口是不是疼得很?”玉秀看见男人眼眶上的泪花,诧异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