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醒来，桃花似乎比平日要精神许多，在妹妹的侍候下还痛快地吃下了一小碗红豆稀饭，这令在场陪护的丈夫青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市肿瘤医院似乎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有些人是生着进来死着离去，这好象并不违反常规，生老病死历来都被人视为自然规律，但有谁活着时希望来这里呢？病人遭罪、家属受累不说，有的到头来还是人财两空。桃花从来不生病，自视身体好，可这次生病却不轻，在丈夫和公婆等人的劝说下才来医院检查的，结果被诊断为肝癌中晚期。手术不能做了，只有靠吃药和化疗维持。桃花年纪不大，今年才刚刚四十啊，没想到竟得了这病，她丈夫青山顿时觉得天像塌下来一样。
　　 “我究竟得的是啥病呀？住了这么长时间院了，咋不见好呢？”桃花在住院半个月后，有一天这样问丈夫。
　　 “是……炎症。你别多想，很快就会好的！”内心正流泪的青山，只有强装笑颜地安慰妻子。
　　 桃花两眼望着丈夫，听他说罢不由地长叹一口气。对于病情，别人都知道了，惟有她还蒙在鼓里。从医生通知她得住院到现在，她的心里就越来越不安起来。她希望自己真的没什么事，好快一点出院，家里还有地和孩子正等着她呢。再说，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住一天院得花多少钱啊？她可经受不起。看丈夫和来医院看她的亲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并不像她这么着急，还一致安慰她要踏踏实实地在医院看病，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想它啦，这又使得她心中不免疑窦丛生：我这病是不是很严重，甚至治不好啦？要那样的话我也就不治了，干脆回家吧，别再花这冤枉钱了，要不丈夫孩子以后的日子……
　　 亲人暂时不在身边时，桃花就两眼呆望着一处，这么往坏里想。对于死，她不是不怕，但怕又有啥用呢。她满脑子想的，却是自己这看病和死以后的事情，从此再不能给家里创造财富，也不应该给家增加负担呀！主意打定后，桃花趁病房里人少和只有丈夫一人在身边时，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不行，这病咱必须得治！”青山一听忽地从旁边的小圆凳上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为了让妻子踏下心来，不再胡猜乱想，他又一次重复前两天自己说过的话。“你呀！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种炎症！好啦，好啦，你就听我的吧！啊？”
　　 他服侍着妻子在床上躺下。
　　 青山望着妻子苍瘦的面容，他心如刀绞。这是自己以前那个精力充沛、手脚不闲的妻子吗？她自打二十岁跟了他，不是受苦就是受穷，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现如今俩孩子都长大啦，眼看家里的生活也要好起来了，没成想她却病倒了，而且得了这种不治之症，青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想到妻子平日里和自己勤奋地奔过日子的情景，他们俩就如同一对儿比翼齐飞的鸟儿，每天同出同进，有一块饼两人掰开一人一半儿吃，一碗水也是彼此让着喝……难道这些，从此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了么？青山不敢再往下想，推说自己去趟卫生间，就出了病房。而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他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桃花，我对不住你呀！我不配作一个男人……”青山用两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恨不得自己去替妻子得病，好换回她能享几年福。在他的记忆里，妻子自从跟了她后，忙完孩子忙家里，还要照顾公婆；她为丈夫孩子添这买那，却惟独没见她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吃饭时，她也总是在后边蹭着，让了老人让孩子，而吃到她嘴里的往往没几口。你说她，她不是说这她不爱吃，就是吃着不香，其实是家里的东西不多，她都心里想着让别人啦。订婚时青山家里贫穷，她让娘家什么条件都别提，说以后只要他俩齐心过日子啥都会有的，亏待不了娘家；结婚后，他们房里的摆设从无到有，那都是他们省吃俭用的结果。他们住的房子不宽绰，还有些漏雨，青山提出来想翻修一下，桃花却说：“孩子他奶那屋漏雨比咱们严重，先修他们的吧，咱们的往后靠靠。”结果他们的房子搁下后，至今也没能够修缮……
　　 “青山哥，知道我看上了你什么不？”回想当初谈恋爱时的情景，桃花仄歪着头看着他，像桃花一样红的脸蛋带着娇羞，她让青山猜测。
　　 可还没容青山回答，她就眼睛望望前面一片盛开的桃林，无限憧憬地说：
　　 “你，人善良、诚恳，还知道心疼人……”桃花说：“还记得吗，那年我刨药材时摔伤了腿，你第一个跑过来扶着我下的山。从那时我就看出来了……”
　　 “可，我家里穷呀！”青山怎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听说，你爸妈想让你去县城里找对象……”
　　 “他们是这么说过。”桃花点点头说：“可我的事我做主，谁说了也不算。青山哥，你说心里话：你爱我吗？”
　　 “爱！”青山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接着，他又苦笑了。“可我……”
　　 “青山哥，我，我想咱们以后会好起来的……”桃花说完，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然而在不远处又停了下来，风儿送过来一句：“那，你们就去我家提亲吧！”
　　
　　 “青山哥！我想回家。”这天快晌午时，桃花提出来。
　　 “不，这病咱还得看……”青山还是这句话。他还想再安抚妻子，只见桃花摇摇头，口中吐出一口闷气，幽幽地说：
　　 “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治不好啦，干花瞎钱……青山哥，我就是死，也想死到家里。咱今天就出院吧。”
　　 “不！桃花，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大夫说你这病会治好的！”青山带着哭腔：“你就听哥的话吧！咱有钱，无论花多少钱，咱都看……”
　　 “唉——”桃花长叹口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以后……青山哥，看在咱俩二十年的夫妻上，你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吗？”
　　 “能！”青山不知妻子要问的是什么，忙点头答应。
　　 “我得的到底是啥病呀？”
　　 “这……”青山有些为难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一旦告诉她，她就更不想在医院了。可是面对妻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在想究竟该怎么办？而恰在这时，医生和护士又进来查房了。桃花见丈夫不肯告诉她实情，就迫不及待又问大夫：“大夫，作为病人我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您就对我说实话吧！我能承受得住……”
　　 戴近视眼睛的中年医生沉吟了一下，只好对桃花说了实情。
　　 “那……我现在想出院，行吗？”
　　 “……可以。”大夫点点头。“你们村里有医生吗？要带上药、针，回去吃和打。”
　　 这天傍晚，桃花终于出院回到了久违的家中。进屋后，她两手摸摸这儿，动动那儿，嘴里大声地欢呼着：“还是家里好！在医院里快把人憋闷死啦。”
　　 “桃花，你想吃啥？告诉我。我这就去给你做……”年愈七旬的婆婆坐在她身边，疼爱地问道。
　　 “妈，我不饿，待会儿再说。”桃花两眼在屋里打量着，随口说道。
　　 村里好多人对桃花好，听说她出院了都来看她。桃花见人们来时拿了那么多礼物，心中不落忍地说：“你们来就来，这么破费干啥呢？”
　　 “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你就痛快地收下吧！”来人随后嘱咐她：“要好好养病！等你好啦，咱姐妹还要好好地聚聚呢！”
　　 “哎！”桃花笑着答应她们。
　　 不幸的是，桃花的病情并没有因她回到家来心里高兴而放过她。半个月后，她的病加重并陷入了昏迷状态。村里的一个老中医在给她号过脉搏后，沉重地摇摇头：“没两天啦，给她准备后事吧！”
　　 “不，桃花她不能死！她不在了，我和孩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尽管青山已经知道妻子的病情，可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忍不住大声吼叫着。
　　 “青山，这人的命是天注定啊！在这会儿你可千万不要倒下呀……”老中医爱怜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并鼓励着。
　　 “妈！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呀！我们是你儿子闺女小强和小燕……”他们的俩孩子跪在妈妈的面前，一人拉着她一支手使劲摇晃着，嘴里大声哭叫着。突然，姐弟俩又扭过头望着爸爸，责怪着：“爸，你不是说我妈的病能好吗？现在都出院啦。你骗我们！骗我们……”
　　 青山已是泣不成声。他何尝不想使妻子好起来，像以前那样一家人幸福的过日子，然而……
　　 他走过来，用两手一边一个把俩孩子搀起来，让他们的头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胸前。难道以后，就只剩下他们爷仨相依为命啦？老天爷呀！您对我太不公……
　　 桃花在生命弥留之际，她的丈夫、孩子和公婆都守在病榻前。桃花神志清醒了，她吃力地睁着两眼，把自己和丈夫住了二十年的三间屋子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接着她示意闺女儿子靠近些，并抬胳膊抓住他们的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接着又转过脸又望了丈夫许久，嘴里轻缓地说着：“孩子就交给你了，记着他们吃喝……”最后，她两眼望向婆婆，不好意思地说：“妈，您给我梳梳头吧？”
　　 “哎！哎！”婆婆忙答应着去找梳子。
　　 “青山哥，我不能再陪你了……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别苦了自己。都是我不好……”桃花说完这句话后，就睁着两眼头歪向了一侧。
　　 “桃花！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呀……”青山满脸泪水地高声呼叫。
　　 “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吗？”俩孩子也一头扑在妈妈身上，企图用哭喊声唤醒曾与他们朝夕相伴的妈妈。
　　 “孩子啊！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撇下了我们俩老人……”公婆的眼泪珠子也扑扑地直往下掉。
　　 可任凭人们怎样呼唤，桃花都是一动不动——她已经听不到了。
　　 桃花，她这爱山和爱家的农家女儿，是带着对生活和家人的留恋与不舍走的！她一生勤劳、朴实，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与邻里也和睦相处，谁有难处她都会主动地去帮，而惟独对别人对她的好处，却耿耿于怀，身心不安。她在这个世上只存活了四十个光景，可看看她在院中种的那些花，在房前屋后植的那些树，它们或是正争奇斗艳，或是正茁壮挺拔，这不都证明了她的存在和价值？她与丈夫青山堪称一对贫贱夫妻，但她却不沉闷，现实生活中始终充满信心、热情而开朗；她也从不抱怨什么，相信一切要靠自己的奋斗。她对别人比对自己还关心，即使在生命弥留之际，她也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并叮嘱丈夫在她死后遇见合适的再找一个，别苦了自己……你听，人们在议论她什么？说她的心是水晶做的；还说她是生得短暂，走得太匆忙了……
　　 世间有多少事让人意料不到啊！但愿桃花在生活的那一头别再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