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好意思，我们是一个注重外在形象的公司，你的条件实在不适合我们公司，或许你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
　　 上一个公司招聘人员的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桓，杨彬蹙着眉，只觉得心里无比的烦躁，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开始抽起来。
　　 他知道对于一个断了右手，断了左腿的人残疾人来说，要找份工作简直难以上青天。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找到一份工作。
　　 他知道那个公司只是委婉的拒绝，因为这种拒绝他遇到过不止一次了，渐渐地也感到麻木了。
　　 三十岁那年，也就是杨彬人生中正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右手和左腿。他的妻子因为他的残疾以及需要人照顾果决的与他离了婚再嫁了。杨彬也没有组织他的妻子，毕竟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她要走，他也拦不住，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的哀求。
　　 工作没了，家庭没了，杨彬颓废了一段时间后不得不接受自己变为残疾人这件事实。
　　 花了一些钱，杨彬做了个假肢，勉勉强强还能走上了，只是相比于正常人，他行走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小彬啊，人活下来比什么都好，你也别太担心找不到工作，大不了我们养你。”
　　 每次看着年迈的父母，满是心疼担忧的看着自己的黢黑褶皱的脸，杨彬就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泡在盐水里似得，咸咸的带点感动和愧疚。
　　 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年迈的父母来养，对于杨彬来说简直侮辱。
　　 杨彬出生农村，很小的时候就很勤奋的学习，在他心目中，要想跃出农门，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但高考那年他发挥失利，落榜了。没办法，他只能外出打工。但他没有放弃努力摆脱现在窘境的想法，努力的工作。靠着他的能说会道的嘴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神，很快在他们公司的销售部脱颖而出。就在他终于
　　 经过七八年的奋斗当上他们公司的经理，娶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春风得意时，却发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杨彬很不甘心，但不甘心那又怎样，他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他有他的自尊，他也有他的骄傲。他的骄傲不允许他靠父母来过活。
　　 虽说国家对于残疾人每月都会有补助，但那些补助在现在这个物价高昂的社会，显然有点杯水车薪的感觉。太少了。
　　 为了不依靠父母，杨彬坚决离开了父母居住的房子，自己租了个房子开始找工作。
　　 但无疑，找工作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杨彬眉紧紧地蹙起，低垂着眼帘出神看着自己那只残缺的右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左手不自觉的收紧。左手上的眼一斤燃完了，只余下一个一节黄色的烟卷。
　　 他想起来了自己平时在街头看到的那些乞讨者，他们拿一张宽大的纸写着自己的种种遭遇种种不幸，跪在地上等待着别人的施舍。
　　 这种念头在杨彬的脑海闪过后很快被他掐灭了，如果是那样屈辱的活着，他宁愿死。
　　 他不愿牺牲自己所有的自尊骄傲为了生存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的活着。骄傲如他，他做不到。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杨彬呆坐在床上，左手紧紧地抓着床沿，半响后，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二）
　　 杨彬低头捞起自己的左腿上的裤脚，把假肢装上。然后下地仔仔细细的洗了吧脸，擦了擦光亮的头。
　　 想当年他也是有一头黑漆漆长得茂盛逼人的头发的，可惜，在车祸那年后，就直接变成了一个光头。
　　 杨彬自嘲地低叹一声：这样也好，以后连洗头发的钱都省了。
　　 又从衣服堆里找出了一套像样，看起来干净整洁的衣服，来来回回用手抹平了上面的褶皱。
　　 入手的触感让杨彬有一瞬恍惚，他还记得这件衣服是他没出车祸时买的，那时候的他虽然算不上很帅气，但也是英俊逼人的青年一枚。谁成想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真是命运弄人。
　　 很快，他穿好衣服，看着镜子里穿戴整齐的自己，眼里闪过满意，出门了。
　　 他慢慢地走在大街上，不时的有人从他身旁经过，沐浴着或同情怜悯或冷漠或直接无视的视线，杨彬没有一刻迟疑，径直的走到了一个卖音响的店子。
　　 那是一个12平方米的小店，老板是一个身材微胖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微微的眯起他那只狭小的眼睛，从眼睛缝里看着杨彬，眼神从他的衣服穿着上扫过。
　　 不到几秒，中年男人就看出了顾客身上的衣服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记得当时还挺贵的，至少要五百才能买到。他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
　　 “请问你要买一个什么样的音响？”中年男人绕过收银台，有些热情的走到杨彬面前。
　　 “我想买一个便宜点的能唱歌清晰的音响就可以了。”杨彬道。
　　 中年老板听到杨彬的话一愣，鄙夷一闪而过。
　　 直到杨彬开口中年老板才注意到杨彬是个残疾人，而买唱歌清晰的音响，答案不言而喻了。
　　 原来只是个穷鬼。
　　 中年老板在心里鄙夷不屑的想到，对杨彬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热情降到了零点。
　　 杨彬也似乎没有察觉到中年老板的态度变化，只是买了音响就慢慢的挪动着不便的左腿走了。
　　
　　 （三）
　　 对于杨彬来说，第一次的街头卖唱赚钱还算成功的吧。
　　 决定去街头卖唱的前一天晚上，杨彬心情激动地一夜无眠。虽然他做好了无数草稿纸，想好了每一步实施的步骤，说的每一句话，想想过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场景。尽管在脑海里排演过无数遍。
　　 当真的拿着音响，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人群中时，杨彬还是觉得有些无措。
　　 左手有些冒虚汗的打开了音响，《2002年的第一场雪》熟悉的旋律开始响起。看着周围陆续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杨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声音有些颤抖的随着音律唱了起来。
　　 幸好他的声音还不错，也吸引了几个路人，看着他唱完一首歌后，又看了看杨彬残疾的右手和左腿，递给了他一元钱。
　　 杨彬紧紧地捏着路人递给他的那几元钱，入手的纸质的触感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却让杨彬有种灼人般的疼痛感。
　　 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幸好，幸好他还没沦落到去乞讨，沦落到不劳而获。至少这是他用劳动获得的。他只觉得眼睛酸酸的有些胀痛，他知道，他终于迈出这一步了，虽然只有这天他只挣了几元钱，但杨彬知道他可以依靠自己活下来了。
　　 之后的几天，杨彬依然是在第一次卖唱的那个地方唱歌，而唱的依旧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因为杨彬只会唱这首歌，也只有这首歌唱的最好。
　　 但这一次却没有第一次那么好的运气。
　　 从他身旁走过的路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眼里还带着些许鄙夷。
　　 “那个人是骗子吧？天天在这里卖唱，还故意露出自己残疾的右手，就是想我们同情他给他钱吧！说什么自己的左腿也残疾了，我刚刚还看着他左腿在走动了呢！”身后年轻女孩传来的声音带着明显被欺骗的愤怒。
　　 让杨彬的身形一僵，下意识的扭头看过去。
　　 “嘘！别说了！他好像听到了，看过来了。”旁边的女孩凑近那女孩有些紧张兮兮的说道。
　　 杨彬的视线若无其事的从那两个女孩身上扫过，似乎没有停留在她们身上，只是无意间的看过去。
　　 “好险，差点被他发现了！听说骗子都有伙伴，如果被他听到，他可能还会叫人打我们呢！”
　　 “不会吧，他人看起来挺温和的，不像那种人吧？”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昨天你还给他钱了呢，我都一直暗示你别给了，你还傻傻的给钱了，给这种人，还不如自己多买点吃的呢！”
　　 “我也是不知道嘛？也就一元钱，就算我一不小心丢了吧。”
　　 ……
　　 后面的声音陆续传来，直至渐行渐远慢慢消失，杨彬额角青筋暴露，一突一突的。虽然愤怒气愤到了极点，但杨彬还是忍耐了下来。
　　 他还记得昨天，那个说她是骗子的少女递给他钱时那温暖的笑容。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投射在她那张仅仅只是清秀的小脸上，那黑润的水眸折射出一种琉璃般的光辉，印着浅浅的笑意，有种阳光般温暖的错觉，又带着向日葵盛开的新生之美。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象。
　　 他还记得他接过女孩手里那一元钱时，那种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的心情，那不仅仅是一元钱，更是支持他走下去的温暖和希望。
　　 但，都是假的。
　　 仅仅就是因为她们的猜想，就可以脑补出如此一场“惊心动魄”的如同黑社会的大戏。
　　 在感到好笑的同时，杨彬感到更多的是心酸和委屈。
　　 接着杨彬做了一件事。
　　 “我知道，你们看着我可能觉得我是骗子，可能只是用残疾这个名义，打着卖唱的口号骗钱。不可否认，或许你们曾经被这样骗过，但我的残疾绝不是假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到街头卖唱赚钱，但找不到工作，为了活下来，我只有靠卖唱养活自己。我凭自己的劳动赚钱，我不觉得难堪。”说着杨彬伸出了他藏在修长的袖子里的丑陋的近乎可怕的右手，靠着旁边的书，低头把安装在自己右腿上的假肢拆了下来。
　　 假肢举过头顶，“我是真的残疾，我没有骗你们，我自己卖唱挣钱也绝没有存在欺骗。”
　　 周围路过的人看着杨彬脸上噙着笑，一字一句的说着，一步一步的做着，直到杨彬把自己左腿上的假肢接上去，人们才回过神来。
　　 羞愧、同情、怜悯、心疼、无措，周围人不一的反应一一呈现在杨彬的眼里，他心里闪过了然。
　　 虽然知道是这种结果，杨彬的心还是有些揪痛。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周围的人纷纷递给杨彬一元钱。
　　 等人都散了，看着自己手里的十几元钱，杨彬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沉甸。
　　
　　 （四）
　　 第二天，杨彬离开了之前一直卖唱的地点，他开始到处游走。一台一台公交车上去卖唱，车开到哪走到哪。累了就下车找个地方休息下，饿了就去买些饺子吃，然后接着流浪卖唱。
　　 ……
　　 “恒岔路口已到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下一站金山角线。The next station jinshanjiaoxian 请下一站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随着黄色大巴公交车的停顿，周容艰难的提着一个大箱子快速的走到车上。眼神快速的扫过整辆公交车，发现只有残疾人车座那有两个座位。
　　 公交车上残疾人座位的设置，地理位置相当好，既不会很颠簸，下车也方便，周围也比较空旷。
　　 周容直接坐到了左边第一个残疾人专用座位上，手小心的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紧紧地挨着自己，以防行李箱因为车子的走动滑出去。
　　 终于坐到车了，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一上午了，周容只觉得自己背后衣衫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满是细汗。
　　 周容是S市的，在H市念大学，而今天是周容大学开学的日子。
　　 周容觉得今天真是累成狗了，心不在焉的一只手扶着箱子，一只手拿出手机把玩着。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的更猛一些……”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歌声响起。
　　 周容头都没有抬一下，继续玩着手上的手机，他知道，车上骗钱的又来了。
　　 装残疾，装哑巴，装身世可怜。刚开始周容还会心好的淘个几元钱，后来周容对于这种人就直接视而不见了。
　　 听着那老掉牙的歌声，周容只觉得一场刺耳。就算要骗钱也找点流行的歌成不？现在的骗子越来越不走心了。
　　 不到一分钟又开始抱怨公交车司机，心道：国家公交车也真是的，都到公交车上行骗了，这种人居然没被赶下去，国家效率不行啊。
　　 突然歌声停止了，只听到一个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在座的的人可能会以为我是骗子。”
　　 切，还算有自知之明，周容心里不屑的嗤笑道，这年头骗子谁都会告诉自己不是骗子。
　　 周容这时才微微抬了抬眼，看向声源出。
　　 当看见说话人的身影时，周容一愣。
　　 这人他见过，去年放寒假回家时，他在S市的公交车上见过。
　　 一样的一件灰黑色的衬衣，一样的蓝紫色的音响，一样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一切都是那样的相似，只是当时的他匆匆瞥了他一眼就下车了。
　　 他怎么跑到H市了，他不该在S市好好呆着么？
　　 周容可知道S市隔H市可是直接坐高铁也要两个半小时，他是怎么过来的？
　　 周容的脑袋里全部充斥着这个疑问，难道在S市全部骗完后怕骗不到钱又跑到H市来行骗么？周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看着杨彬的眼神也越发的不屑和厌恶。
　　 接下的一幕却打破了周容所有的幻想，只见那人淡定地边说，边快速的低头拆下自己的假肢，把自己所有的丑陋毫不在意的暴露在人前。
　　 他那个动作太过熟练，熟练到让周容看着心里有点难过和不忍。
　　 一个人到底要多么的坚强，才能做到那么毫不在意的把自己的缺陷丑陋暴露在人前。
　　 周容可记得高中那会，他有个同学即使是夏天也常常穿着长袖，把自己肌肤遮的严严实实的。当时他还觉得他那同学古怪。后来一次无意间，他不小心看到了他那同学手上那狰狞可怕丑陋的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烫伤的。
　　 周容只觉得他露出的那一小结右手的残肢让他的目光有些触电似的收了回去，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心酸。
　　 心里更是羞愧不已，有为自己的误会和小人之心，也有为自己明明四肢健全还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的羞愧。
　　 当那人走过自己身边时，周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递了过去。
　　 明显对方看到五元钱时愣了一下，接钱的动作一顿，然后友好的冲他笑笑，“谢谢你的五元钱，希望你以后事业有成。”
　　 周容里杨彬很近，也看到了对方眼里诚挚的感激，也是一愣。
　　 其实他原本是想掏一元钱的，但手却先脑子一步的掏出了五元。
　　 一元钱好像是约定俗成了一般，每次人们看到有人乞讨或者卖唱都会下意识的掏出一元钱，也许只觉得一元钱无关紧要，就算被骗也不是大事吧。
　　 就在听到周容掏出五元钱的瞬间，公交车上所有人都向周容投出了疑惑和看傻子的神情。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这人是不是人傻钱多。
　　 周容有些不自然的躲开了车上人探究的目光，他不后悔自己给了那人五元。
　　 在他心里，那人绝对值这五元。不是为他的卖唱，而是为他坚韧的意志和骨子里的骄傲自尊。
　　 虽然他残疾了，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忱，也没有沦落到去上街乞讨祈求别人的怜悯和不劳而获。他可以从他英俊淡然的脸上看到他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高贵灵魂。
　　 他尊敬他。
　　 “金三角线已到站，到站的乘客请下车，下一站，菱湖汽车站，The next station is linhu station 。”
　　 等公交车上报站的声音响起，周容才发现车上已经没有那人的身影了。他透过车窗的玻璃，那人的拖着那条有些行动不便的腿，沿着过道旁慢慢的走过，穿过人形过道，消失在人群里。
　　 周容看着那人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怅然若失。
　　 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再次遇到这个人，周容愣愣的想。
　　 手机这时突然响了，周容心不在焉的接了电话，“喂？”
　　 “儿子啊，你到学校没有啊，到了打个电话给我和你爸，这年头外面乱，钱财好好守好，还有别随便下车，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听着电话里妈妈断断续续的唠叨，周容有点哭笑不得，原本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挂了电话，周容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了，以前他一直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度日，那人的出现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黑暗，带着黎明的曙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许，是时候该努力奋斗了！周容在心里无声的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