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是个人，二楞是个男人，二楞是个光棍男人，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剩男”，但，严格说来，应该叫他“圣男”。
　　 二楞并不是长得愣头愣脑壮壮实实的象河坝上的木桩。二楞长得很平常很平常。二楞喜欢憨笑。他嘿嘿地笑的时候，声音不大，嘴微张，眼睛却早挤成了一条缝，眼珠子就躲到肚子里开心去了。
　　 “楞”，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有傻，但不是很傻的意思。还有就是瓷，瓷就是不灵活不会来事的意思。比起“二百五”的叫法要多些乡土气息，也好听的多亲热的多。
　　 二楞二十岁那年鸿运当头。有许多同年仿佛的都想去当兵，因为别无更好的选择。当兵既能见世面，又能长见识，兴许还能“提”一“提”再“干”。可是，一个个又争着给二楞让位。不是平足，就是血压或高或低，不是近视眼，就是静脉曲张。二楞却仿佛刚出厂的产品，经过了千分卡天平秤的检验，完全合乎标准。“没说的，就数你小子运气，今年兵种又好，出去排长连长的干干，怎么样？”征兵的欢喜，可这话不知道跟多少人说了多少遍了。二楞只是憨憨地笑，并且用手从前往后摸了一遍头发，只可惜不是一休的光脑袋，也没有摸出什么智慧来。但开心的二楞好像已经当上了连长，有他不知道的阿Q老兄一样的云里雾里的兴奋，差点没有说出，“别人当的，我就当不得吗？”的话来。他却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谁都不愿意当劳动委员，他却被众同学拥戴，做了一回黄袍加身的朱元璋。“当就当呗。”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比别人干点活儿做点事情嘛。自己有当官的命，回家告诉母亲一准高兴的不得了。可是母亲却抱着他，充满怜爱地说：“憨娃呀。”并且用粗糙的手反复摩挲着他的头发，给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
　　 一条巷子里的美梅当然晓得二楞要当兵的喜事。那些天全村的街谈巷议的热词就是二楞当兵，是百分百当选的该年度十大村新闻人物之一。美梅是个很聪明又爽快的姑娘，很精干的身材，青春的脸上书写着俊朗明媚。她觉得二楞实诚可靠，当了兵，大半也能提干，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于是她就嚷着要嫁给二楞。她妈听了，一回笑笑，二回起疑，三回当真。心里思谋，这死妮子，早早就学会自由乱爱（恋爱，土话，恋与乱音近似。）了，本事倒不小。孩子的成长总是比大人预期的要快许多。于是，央托隔壁张家二嫂去说。二楞得知此事，自然憨憨地笑。虽说美梅近在咫尺，他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都觉得那是非分之想，就不去想。天天看着美梅挺喜欢的，可这喜欢一直也没有被浮想联翩到娶她为妻。时间久了，这种喜欢也就象是花儿淡淡的芬芳，或者炎炎夏日里一阵清风般惬意。怕是二嫂说错，或者说笑，再三地问二嫂是不是真的。二嫂说：“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谝你不成。”他使劲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这就把林妹妹从天上拍得掉下来了。
　　 晚上，是很好的月色，就是温度不高。美梅得信，早差着同学把二楞约出来，兵贵神速。地点就选在二楞家和她家之间的街上的高粱秸秆和墙之间，孩子们们修的工事里，美梅要打伏击战。等二楞走到跟前，美梅低低地说了声：“来了。”二楞“嗯”了一下，连自己都没有听见，只是感觉自己应该是这样应一声的。他便憨憨地笑，却笑得有些不似平日一样轻松。但美梅也看不清楚，因为他背对着月光。二楞站立良久，象是没有接到命令的战士，不知是进是退。美梅适当保持一会儿沉默，然后“进来吧。”一把把二楞拽进了温柔乡。二楞忽地全身起了痱子似的难受。长大以后，第一次跟女人挨得这么近。他觉得美梅的身子咋这样暖烘烘的，象个火炉子，而且是阳泉大铁火炉子。美梅柔柔地说：“好凉啊。”就勇往直前地往二楞胸脯上靠。二楞战略大撤退，靠得土墙唰唰地掉土。也多亏有墙，要不美梅就该卧倒了。“你抱我呀！”二楞摇摇头，好像是检查刚才的话是不是免检入关了，醒醒神，但总象是喝醉了酒，虽说心里明白，意识还是模模糊糊的，要竭力记忆才好。他缓缓地抽出藏在身后的手，不知道是该推开，还是该抱紧。这时，一声宏亮的“二楞”，夹杂着脚步声，他知道是弟兄们要来找他海谝神侃来了。他象得到圣旨一样，匆忙迅捷地推开美梅，闪电般逃离温柔乡。又返回来，定定神，瞅了美梅一眼，弯腰抓了把柴大声喊道：“来了。”朝自己家门健步走过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二楞一笑值5000，算是订婚钱。这是旧版闪婚，是闪订婚。完婚嘛，慢慢来吧。张嫂理由有三，“第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第二，新婚不如远别。第三，等提干了，美梅也能随军。”众人都是被舌战的群儒，一个劲地点头，也一个劲地擦脸，因为沐浴了张嫂的唾沫雨露，一准旧貌换新颜。二楞参军那天，村里老小倾巢出动，千人空巷，夹道欢送，象是为国家元首送行。鞭炮齐鸣，八音动听。二楞胸戴光荣花，脸上笑意似不落的太阳。他不停地给给父老乡亲点烟递火派送喜糖。村长刘明礼哈哈哈地笑着说：“我早知道二楞有出息，等当连长了，我到部队看你，也沾沾洋气。”这样的预言家每年都要对新当兵的年轻人说上同样的预言。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如果当真有一个半个中彩了，他便会说他的预言无比正确，他就是先知先哲大智慧的人了。如果没有一个半个能够如他所愿，那就等于把过大年的吉利话提前免费奉送了。村长虽然不在行政级别之列，但也算是在官场上混的。不管暗地里使多狠多坏，明里总是客气话多多吉利话多多。社会进步了，他们也算是深谙厚黑学的一类人。只苦了二楞的母亲，哭得跟泪人一样。她心想自己真是命苦，丈夫先去，大儿子娶了个厉害媳妇，已经另立门户了，还要时不时地回来骚扰一番。跟日本鬼子比不得吧，那总算是国仇，而这是家恨。唯有二楞是自己生命主要的寄托，现在二楞也要离她远去，怎能叫她不悲从中来。可这悲里又搀着喜，喜极而泣，也属自然。农民祖祖辈辈在固定的范围内过着固定的生活，当兵算是一种远行和久别。“多情自古伤离别”，非独诗人，目不识丁的农民也一样，只不过是他们表达感情比较内敛和含蓄一点。扶着二楞母亲的美梅也受了感染，眼睛潮湿，盈盈欲滴。二楞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掉落。他难过地挤挤眼，想把对母亲感恩和思念的泪水在这样的时刻彻底流尽。忽然，他用手把脸斜着自上而下摸了一遍，就一遍，泪痕依稀，英雄似地说：“妈，我走了！美梅，再见！”转身敏捷地攀上了汽车。
　　 一晃三年过去了，二楞所在部队召开退役动员会。二楞所在的班都不愿意退。有的还想入党，有的盼望再提一提，有的再当几年，兴许能转自愿，还有一个哭得稀里哗啦地说：“如果我退了，对象肯定吹，恳请连长大发慈悲。”这时，二楞以标兵战士预备党员的身份站起来大声说：“我退！”好比干旱三伏天的雷声，一鸣惊人且叫人喜出望外。跟“向我开炮”一样的壮怀激烈。一般人们只知道有奋勇前进的英雄，却很少知道有英勇“后退”的楷模。
　　 二楞回到家乡，有人对面碰上了，笑着打招呼，“回来了。”接着就是一股嗖嗖的冷气，“还连长的干干呢，吹牛也不怕上税！”仿佛是机动车辆奔驰而过后，卷起的尘土和恩赐的尾气。二楞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秒钟，又朝前继续走了。军营和村子的客观环境和意识形态的反差，他还得慢慢适应。美梅自然知道二楞落魄而回的消息。二楞把本来已经精干了许多的身子再重新整理过，就象是要接受军首长检阅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提了东西去到美梅家。美梅和她母亲都是一脸的债主样儿，连一个字的客套话都没有。二楞见状仿佛高烧的身体被倾盆大雨浇了一样，不见得温度降下来，却是愈加的不舒服。二楞也不敢言语，比坐牢都难受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憨憨地笑道：“我走了。”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美梅家。回到家后，身子比糕面还软三分，象煎锅一样瘫在炕上，一言不发。母亲看了心疼，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没几天的工夫，美梅便琵琶别抱了，抱琵琶的是村长刘明礼，美梅算是他的第四任琵琶了。美梅父亲以仁义道德低声低语地说了她两声，她却针锋相对严正拒绝关怀，“反正又没有登记，管得着吗？”二楞母亲抹一把眼泪叹一声，“我的儿呀，你好命苦啊。”二楞见母亲这样的绝望和伤心，身子骨忽地硬朗起来，就算是充英雄，他也得坚强，为了母亲，为了母亲的欢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二楞只是憨憨地笑着说：“妈，我伺候你，就挺好。”
　　 说是伺候，其实二楞的母亲身体还算可以。只是二楞的婚姻成了当妈的一块心病。二楞倒是不急。他也象干旱的禾苗沐浴了一场透雨，直愣愣的，精神十足。他是个热心公益事业的人。村子里有什么放电影之类的事情，他是从一开始就张罗，直到把电影队的车送走才肯回家。村子里哪家人家有喜丧之事，你只有问他，一准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即便你是故意的，他也会认真作答。有时候，还会加上自己的评论，或者编者按。
　　 村长刘明礼被“选”为县人大代表，于是决定翻修大队的房子。修房子的多是这个干部的兄弟外甥，那个干部的连襟小舅，普通群众是难以沾边的。充其量只能在背后骂几声腐败，是无济于事的。不过二楞除外，因为他象奴隶市场的黑人一样，价廉物美且坚固耐用。二楞不管这些，只顾自己埋头苦干。别人说笑抽烟磨时间，他却满身尘土，被汗水一浇便和成了泥，足可以再抹一次房。休息时，有人假惺惺地把劣质的烟给他表示深切的关怀和慰问，“二楞，好后生，咱把咱家小姨子给你说下，咋样？”二楞也只是憨憨地笑。他并不吃烟，酒也很少喝，而且喝一点点就成了红脸关公。每每这时，他就会想起美梅火炉子似的身体，禁不住心里一阵凉丝丝的悲伤。悲伤的倒不是失去美梅，因为美梅对于他来说，他就没有过奢望。美梅如果嫁他，他也巴不得，如果不嫁，他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和留恋。说实在话，他对美梅就没有太过强烈的，那叫什么来着，就是爱情吧。他心里一直喜欢着一个姑娘，是他同班同学秀妮。
　　 小时候，一个男同学恶作剧，让二楞去捅马蜂窝，说蜂蜜好吃得很，还能卖钱。二楞过去一捅，顿时满天的马蜂嗡嗡地乱飞。二楞慌忙抱头就跑，竟也被马蜂蛰了一下。是秀妮拉着他的手，急急地跑回家，用她的两拇指指甲使劲地挤了又挤，并且把碱面在上面敷了又敷，才把危险降到最小。秀妮是一脸的稚气，一脸的善良。秀妮累得脸红扑扑的，额头上的汗水都把她的头发给粘住了。这形象一直铭刻在二楞记忆的深处。从此，她便认定秀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娃了。长大后，便也萌生出想与秀妮好的念头。但他从来都不敢表白，只是她或者她家要有什么事情的话，二楞总是十二万分的热情。可秀妮象对所有人一样对二楞好。秀妮总是那样招人喜欢招人疼爱。现在，秀妮跟邻居石柱好上了，虽是据说，但在农村，这据说跟事实离的并不远了。仿佛我们的政府，总是先有小道消息传出来，然后颁布政令。不知道是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还是故意为之。二楞总是压抑自己的忧愁，忘却所有的烦恼，让自己沉浸在劳动的愉悦中。说实在的，长大以后，除了美梅那一靠，他绝对跟异性再没有过一丝一毫一时半会儿的缠绵。
　　 拆了房顶以后就该拆墙了。有一堵墙是预先用棍子顶着的。有人喊：“二楞，把棍子搬开。”二楞放下手里的活儿，过去取棍子。二楞刚挪动棍子，那墙已经有了行动。又有人喊：“二楞快跑！”二楞抱着棍子赶紧跑。只听得轰一声，那堵墙已经平展展地躺在了地上，又掀起了很大很大的尘土。二楞楞楞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没有说话。因为那墙的顶端就是擦着他的脚后跟的，就是说，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尘土渐渐地都落在了地面的时候，人们围过来，你说一句，他说一句，二楞却是一言不发，只有额头和鼻尖上的汗珠在蜡黄蜡黄的脸上慢慢地滚动。他的双腿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觉得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就去荫凉出坐下来，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精力。此后，他更加少言寡语，只管自己闷头干活儿。回到家，母亲神情异样地说：“娃呀，拆房盖屋可一定要操心啊。”二楞只是应了一声“嗯”，就又去做事了。他心里想，母亲该不会知道墙倒的事吧。
　　 想到倒墙，二楞眼前就会出现刘明礼皮笑肉不笑的尊容，他恨刘明礼。刘明礼是一个卑鄙小人，只不过是有一个公社当书记的老舅舅。大队其实也就是他一个人的大队，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群众也不知道，他也不让群众知道，群众能够知道的，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我们国家农民占绝对多数，但却在行政管理的最末梢，只要没有什么群体性事件，不足以影响一方的平安，也就真的平安无事了。况且我们国家对农村一直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地理位置的相对固定，把农民的人性也真正的压抑了。虽说已经远不是臣民的年代了，可臣民的思想观念却根深蒂固。他玩女人更是明目张胆贪得无厌，是远近闻名的西门庆。他总是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拉扯着瓮里的。起初，石柱和秀妮是挺要好的。二楞也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秀妮给石柱织了件毛衣，当着众人的面要他试穿，两人喜滋滋的，那种亲昵的样子，看着就叫人馋。众人打趣说笑话，二楞却默默地低下了头，心里酸酸的。但石柱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仿佛西瓜皮上的霉点，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生癌变。刘明礼总是把村里年轻的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当做首先的必得的猎物。刘明礼的魔爪伸向了秀妮。但秀妮并不肯就范。刘明礼恼羞成怒，但又不便发作。秀妮紧接着去找石柱，说：“有人欺负我。”“谁？”石柱似乎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了。秀妮说：“刘明礼，还能有谁。”石柱听了象泄了气的皮球，“我……没让他得逞，就算了吧。”“你……”秀妮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失望地转身，回家大哭一场，不只为石柱的懦弱，也为自己爱情的卑微。她觉得自己受了双重侮辱，而石柱的行为不仅侮辱了他们纯洁的爱恋，也葬送了他们不堪一击的感情。而石柱却依然爱着秀妮，在他看来，群众怕干部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怕干部的也不只是他一个，大有人在，即便有个别鸡蛋碰石头的，结局只能是处处找挤兑。就算退一步海阔天空吧。我们的民族生生不息，与我们的“忍”功高强有很大的关系。而我们的血性只能是在对谭嗣同的怀念里，或者我们想要召回吴三桂的红颜魂来了。石柱好几次去找秀妮，都被拒于千里之外了，她要用这种拒绝的方式造就或者培植男子汉的刚烈。然而懦弱的石柱却湮灭于这种拒绝中，虽然他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