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
我终于等到了开往宜昌的火车,从北京来的。
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我记得很清楚。北风很小,围绕在身体的周围,头发里、睫毛上、耳垂旁……却是蚀骨般的寒冷。可我爱她,病态般地爱她。我上车的时候看到郑伟正从车厢里出来,他一个人带着三个包和一个笨重的行李箱,很吃力地从车厢里往外钻。待他和行李统统出来后,我很轻松地跟他打招呼:“郑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惊喜地看着我。
“我记得你应该在宁夏读大学吧?”我问他。
“噢,没买到直达票,中转到了北京。回来一趟不容易啊!”他笑着叹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不经意间,天上飘起了雪。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也许只有我是忙着去滑雪,其他人则是忙着回家。
车上人很多,横七竖八地倾倒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厕所里的几个人正靠在墙上抽烟,列车员走近了就立马扔掉,像是扔掉了一个旅途的乏累。然后随手抓一把水泼到脸上,镇定地走出来。其中最矮的那个男人先我一步坐到了我的座位上,让我甚是尴尬。
我漫不经心地掏出车票,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他很慢地抬起眼皮,问我:“你有啥事?”
“您好,您坐了我的座位。”我难以判断他大概的年龄,竟然连称呼也没带。
“你坐。”
他吐了两个字,站了起来。我坐下了。我的椅背搀扶着他。他的身体随着列车左右摇晃,带动着我的椅背和我。
我极力让自己静下来,开始看书。《傲慢与偏见》。那个男人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凑在我耳边说:“我看过这本书。”我来不及扭头看他,他又加了句:“净他妈扯淡。”
他的语言让我已经没有了跟他对话的兴趣。我继续看书,决定不再理睬。
“达西,一个那么有身份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此痴情,伊丽莎白对达西的解释也是完全相信?这有可能吗?”我不知道男人是在问我还是自言自语。
他的问题有些可笑,但我还是没能按捺住地回答了他:“这是文学的真实,现实生活中不一定会有,但也不是一定没有的。”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我和他谈什么文学呢!果不其然,他不仅不接受,反而发起了火:
“什么叫‘不一定会有’,是一定没有!我活了半辈子了都没见到过,天底下还有什么我没见到过的东西。要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气的就是作家,除了会耍耍笔头子骗骗鬼之外屁都不会!”
我没有理他,因为我觉得早已没有了和他对话的必要。
他反倒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作家是什么样的?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风花雪月。而现实是什么样的?血雨腥风!那群作家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恐怕连外头是什么样的都不清楚,还写大把的东西来糊弄人。我们小老百姓过的日子他们压根想都想不到。”
“你就说我妹子吧!跟一个写小说的好上了,两个人亲密得很,就差在我面前亲嘴了。她俩好了很长一阵子,那男的从来没提过结婚的事儿。我妹子等不及了,是她求的婚!跟那混蛋!是她求的婚!那男的答还是答应了,我妹子当时很高兴。晚上我们仨一起定好了日子,结果那男的半夜就偷摸着跑了,留了封信,说自己还没办法撑起一个家。他妈的,我妹子……我妹子要的是他的人啊!”
“我让我妹子再找个,我妹子不干,她说这辈子只要那小子。没办法了,我只能带着她到北京讨生活。我妹子勤奋,去做了家政。那屋子里住着的简直就不是人!她第一天上班,人家拿着一把钞票说:‘脱一件衣服两百块,看你脱几件。’我妹子心疼我,脱得就剩了内衣内裤。那畜生问:‘不脱啦?’我妹子说:‘不脱啦。’然后,那畜生就把她按在地上,糟蹋了。我妹子连人都没嫁啊……往那之后,我妹子天天跟着我上工地做苦力,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跟一群糙老爷们一样,收了工就是一身臭汗,晚上一倒床上就开始打鼾。我这当哥的对不住她……”
那男人在车厢流下了眼泪,伴着哽咽的声音。我对他和他妹妹的遭遇心生同情,忙起身让他坐下。坐在正对面的一位中年女性递来一张卫生纸,男人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
“哥……哥……”
我和男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穿着白色棉袄的女人从人群中慌乱地挤过来,众人伸出的腿脚险些把她绊倒在地。
她一下扑到男人身上,和未长大的孩子扑在妈妈怀里一般。
“咋了?”男人问。
“钱不见了!”那女人急得额头上已冒出了细汗。
“哪门子钱?”
“工钱!昨天刚结的工钱!”
“在我这儿!”男人大声说,拍了一下他妹妹的头,“你早上给我了啊!哎呀,真是蠢得要命!”
那女人听到钱没丢,擦了一下汗,笑了起来,我看到了她两排洁白的牙齿和无法遮掩的皱纹。她注意到我手里拿着的书,说:“《傲慢与偏见》,我看过。一本好书。”
我正要回应她,那男人很不屑地发了个气声:“屁——”
“本来就是嘛!”女人撒娇地对她哥哥说。
“你忘了那小子啦!还没忘了他?!”
那女人脸红了,笑着说:“人家不也没忘了我嘛!”
“屁——”又是这么一声,“人哪儿去了都不晓得,还有脸笑!”
“为啥不笑?不笑怎么活!”
我知道此时窗外的雪下得正大,却被满窗的雾气挡住了。人在车内,世界与他们无关。
良久,有人的手机响了: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当懂得珍惜以后归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车厢内的疲倦和沉默一扫而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合唱: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