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江 水(征文·散文)
“这里就是鹳山。”朋友C先生微笑着向我说,“以前我来过几次,风景不错。”
而我的目光,却定定的看着那飘逸在山门顶上的四个艳红大字:“鹳山揽胜”——这是当代书法家郭仲选先生的手迹。
目光越过山门,可见满山黛绿的灌木。虽在仲冬时节,而南国的风物,却仍受着大自然温柔的宠幸。落叶乔木本不多,雄峙大江之岸的鹳山,仍是林木蓁蓁。
“上去吧。”
数着台阶,从容的步入山门。碌碌人生中,难得如此闲暇,正是舒展灵性的路畔凉亭;虽然茅檐低小,却也情味醇醇。人类从最初的诞生,或者,由此再向前推进几个世纪——不,应从这星球上开始出现生物的第一天算起,人类,何尝一日离开了自然?自然是生命的母体,自然之色,亦即生命之色。在自然面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忸怩作态,而不露出自己稚拙的心,以赤裸的灵魂去靠近自然,偎依在她的怀抱里呢?当你在生活中——那严酷而世故的生活中,你可以装得一本正经,可以是严肃的、清高的、倨傲的,甚至是冷酷的;你玩弄着手腕,置对手于绝境而微微地冷笑……但你一旦面对自然,人类的灵性重又归复你的躯壳,你像在重温着一个久远的、茫然而又清晰的梦,这时候,你就不应该再装腔作势了。无论你是高雅的还是卑琐的、善良的还是邪恶的、智慧的还是愚蠢的、美丽的还是丑陋的……一切伪装都必须剥去,从而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登临鹳山的。
“富阳的历史名人、文化古迹不胜枚举,”C先生兴致勃勃,“去年我沿富春江溯流而上,到龙门去写生;在那里发现一片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真是一个世外桃源!”
“果然如此,”我笑道:“将来一定去看看!”
“就以富阳镇为轴心,向二十里内画一个圆罢:在这块土地上,诞生了多少英雄豪杰!古有孙权、严子陵,近有郁华、郁达夫;山川人物,相映生辉!”
站在文物展览室里,看墙上悬着这些历史名人的影像,以及他们的生平;我点头沉吟。
“久仰鹳山郁先生,今日有幸一来,定要去瞻仰瞻仰‘松筠别墅’!”我说。
我们在展室里徜徉。这里展出的多是一些新出土的文物,从青铜器到清彩陶,琳琅满目;其中几个仿宋瓷器,也做得精美雅致,古朴雍容,很有点乱真的技巧。此外,还有一些县志、族谱之类的文献,漶漫蠹损数十页,殊为可惜。我对这个展室的印象非常之好。我认为,一个县城的文化馆能做到这一步,确非易事;不但文物保存比较完备和翔实,而且环境清幽,玻璃橱罩一尘不染,工作人员彬彬有礼,使游人不知不觉置身于一种高尚、古雅的书香墨卷中,心里默念着伟大故土的伟大文化。这一切,无疑是值得钦敬的。
出展室,沿鹅卵石阶一步步向山右走去,不久即见一个秀竹掩映、风声漪漪的月亮小门;远远看那古色古香的檐下,赫然挂着一个木牌,黑底绿字写的是:“鹳山风景区管理处”、“郁达夫郁华故居陈列室”。走进去,里面除了一张嵌大理石的方桌,两把嵌大理石的木椅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佐证,这里就是当年名重京华、由大总统黎元洪题名的“松筠别墅”。墙上所悬字画,虽不乏名家,却也寒伧萧索;反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侧室的一间,玻璃柜台里摆了几本郁氏的集子,和一些研究郁氏的专著,一位眼皮耷拉得近乎慈祥的老者站在里面。我拿了一部《郁达夫散文集》,掂了很久,四顾室内,竹帘微风,长叹一声,终于放了下去。
郁达夫是我国近代足以与鲁迅齐名的大文学家,其弟郁曼陀也是二三十年代德文并重的大律师,而且这“松筠别墅”又早名驰遐迩,令人神往——更确切地说,我对于达夫先生的景仰,在登上鹳山的第一级台阶时,即已转化为“松筠别墅”的灵魂,而附丽于这幢素昧平生的房子上了。但是很遗憾,映入我眼帘的这座“陈列室”,以及置身其间的落寞、萧条,那几乎没有一件有价值的文物足以证实(或者说标志着)这里就是“松筠别墅”的空虚,着实使我失望而且萎靡。
我站在山上,对着大江深深吐了一口气。当年达夫先生别了鹳山,筑“风雨草庐”于杭州,莳花千树,藏书万匣,该是豪迈俊逸,千古无匹了吧?太白诗酒天涯,人称谪仙,尚且没有这雕檐富丽、书斋芬芳;然而达夫先生却能得天下奇书而贮之,人生到此,夫复何求?不想乳巢未干,日倭寇门,达夫与映霞女士劳燕分飞,一在楚上、一在闽南,两地顾盼,音书断绝。其后横生变故,一对恩爱夫妻,就此各奔前程,惟留下两行清泪、一片嗟哦。达夫先生后来失踪于苏门答腊,这鹳山故居,再不见萧萧梅韵、朗朗诗吟了!千古文人对此,无不沾襟!文人的命运,古来如此,最与社会政治密切关联:国家兴,则重儒生,所谓“国清才子贵”,正说的此理。可是,逢上离乱呢,大约最倒霉的也是文人——如果他还想保持做人的品格、民族的气节的话。设若达夫先生生当盛世,则近代中国文化,恐怕更有璀璨夺目的篇章,昡人眼目呢。
走下鹳山,来到江边。临江的石上,建有一座小巧的亭子;亭子右上处有一石碑,镌的是清丽温婉的几个楷书:“严子陵垂钓处”。我与朋友在亭前小立,看江边有七八位中青年人正放丝垂钓。我不禁哂笑道:
“瞧,这么多严子陵在钓鱼呢!”
朋友笑道:“他们是县里的干部职工,假日里这就是最大的乐趣。换作我,坐在这里一整天,可受不了!”
我说:“怎么受不了?你今日不过为生活所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罢了!林和靖孤山独住,梅妻鹤子,看上去多么高雅;设若断了他一天的伙食,你看他不会像个市侩似的蝇营狗苟!古来隐士,如姜太公、刘阮、王维,还有这位‘高山仰止’的严老先生,都不过做个样子而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种清高,我也会装的!”
相对大笑。
“据说,桐庐境内也有一个严子陵钓台,而且还建了祠堂。大约范仲淹所写的《严先生祠堂记》,指的就是那地方。范先生高唱:‘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独领千古风流,也确实褒扬到极致。只可惜,严子陵担当不起!”
朋友不胜惊讶:“何谓担当不起?”
“想严先生本与刘秀有同窗之谊,素来交厚。刘秀戎马生涯,出生入死,握发吐哺,宵衣旰食;当初艰难之际,严先生独善其身,不与草泽英雄来往,尚有推托;待到江山一统之后,刘秀顾念旧情,请老同学辅政,于理于义,都是说得过去的。子陵不是没有雄心(或者说野心),但文人的清高在肚子里作怪,不肯拉下‘身份’。太白诗曰: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便可见其倨傲的一面。按说天下太平,文士有用武之地,正是施展才华的绝好时机,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呢?——这也还可以谅解。人各有志嘛,既是生性淡泊,不慕功名利禄,倒让人好生的敬佩。刘天子征之不应,只有放归山水;可这时候的严先生,倒似乎有些懊恼与颓丧了,回到富春江上,披锦衣,设直钩,垂钓于江渚之上,声称‘志不在鱼’——在什么呢?显而易见了嘛!他还是想做官啊,只是开不了口了。不甘心,可事已至此,又无可挽回。他以为刘秀还会来招他,便焦灼的等待,直等到霜飞两鬓,尘暗锦衣!可刘秀哪知道这些呀,他倒真的以为这位仁兄如此高雅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了呢!这千古的误会,也是带泪的喜剧!”
朋友道:“你说的也是。假若当初严先生出山参政,说不定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政治家呢!”
“所以啊,文人之幸在于文,文人之误亦在于文。子陵并非无才,甚至满腹安邦治国之策,熟谙韬略,城府深幽;口吐珠玑,指弹经纬,是一个敌匹管乐、才压诸葛的能人。但只为‘清高’所误,翻落得江湖薄幸,烟散云收。”
我望着碧澄的江水,和遥远处那浮摇于烟霭之中的船只,不禁感喟连声。严先生已去,江水依然;到如今,国泰民安,百废俱兴,江湖上仍有严子陵那样的人吗?也许有罢?社会上固多投机钻营之徒,却也不乏正直廉洁之士;况今日之国家,正需要有才有德之士,来共同建设。刘严的时代不复返了,郁达夫的命运该不会在当代的文人身上重演罢;国家要强大,文化必须崛起——那么,还犹豫什么?放下“清高”,收起钓竿吧——
归来——先生!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江水悠悠,江水悠悠……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