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希望】手镯(散文)
一
“父亲走了,儿子的生命从此不再完整。”
朋友空间的一句“说说”让我心里一颤,旋即,无尽的忧伤洪水般在心头蔓延。这几年,接连痛失母亲、父亲时的况味一齐涌上心头,我便忧伤着他的忧伤了,心立时刀绞般疼痛。
生老病死,本是生生不息的人类最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亲人的猝然离开,还是让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无尽的不舍与眷恋中肝肠寸断。
又过一日,又一条“说说”跳出:“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这是王阳明落破龙场时经常叨念的一句话,话语的背后该埋藏着朋友多么深的伤痛啊。我知道,短短的几日,朋友根本走不出这巨大的丧父之痛,尽管父亲瘫痪在床那么多年;尽管父亲早已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感知;尽管有时在工作、孩子和老人之间周旋得心力交瘁,尤其是看着母亲一日日老去的身影忙碌在没有任何知觉的父亲身边,偶尔对父亲冒出“拖累”一词的念想,但只是一瞬,他便立马后悔并捻灭自己的龌龊意念。
他依旧会热切地在每个周末带着妻儿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他依旧会坐在父亲床前给父亲擦擦脸,和他说说话,尽管父亲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地延续下去。谁会想到,父亲竟然悄无声息地走了。十多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不语,他们对父亲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在,就好。尽管,他们心底一直怀揣着醒来的奇迹能突然降临到父亲身上。
如今,坚持了十多年的父亲最终没有醒来,他撇下一切,安静地走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母亲和儿子被遗忘在肆虐的寒风中,无措,伤悲。
天气预报说今日大雪,安全起见,学校停课放假一天。在这寒意料峭的春日,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天冷得出奇。我缩在屋里读罗培的《一屋子烟味儿》,窗外阴冷的寒风撕扯着纱网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粗硬的盐粒似的霰飞沙走石般在院子上空的纱网上横冲直撞,我似乎能感受到那份吹打在脸上的冷与疼。
想起朋友,那么喜欢下雪的他,此刻的心情也该是是冰冷的吧。果然,他的“说说”里又有更新:
“父亲走了
天空飘起了雪
想那一抔崭新的黄土
在雨雪飘零中凄冷斑驳
月夜松冈,年年肠断
东坡有情,当怨松嗔月
而我,从此不再爱雪”
原来那么爱雪的他,从此不再爱雪,只因,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掏空了儿子的心,儿子的生命从此不再完整。从朋友简短的话语中,我深刻体悟那份父子相连的深深疼惜与巨大的悲伤。
我沉重地敲出几个字: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痛。
祈愿,他能尽快从痛苦中走出,即便,明知这一切劝慰于他都是徒劳。
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猛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朋友空间读到的一篇日志,一篇读到令我感动不已难忘至今的日志,为其父母间朴素的爱情,为朋友忽而流泪的眼睛。
二
那是一次五一放假回老家,朋友无意间看到了一只手镯。它粘满灰尘,静静地躺在一个装满杂物的敞口盒子里。只一眼,便思绪万千,往日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
那个手镯是他父亲给母亲买的。
他猛然忆起2003年,也就是他父亲出门“做生意"的第二年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天,“闯外”的父亲回来了。当朋友回到老家的时候,母亲欢喜地拿出一个手镯给他看,说是父亲给她买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将手镯捧在手里递给他,他一把拿过来,只见那手镯颜色美艳,透明是透明,可是却缺少翡翠那浑然天成的温润与通透,何况颜色也呆板僵硬,即便不精通玉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玻璃仿制的翡翠。
“你看看是真的吗?你大说三十多块钱呢。”母亲满是期待地看着儿子,脸上半是喜悦半是疑惑,其间的幸福溢于言表。
猜想父亲肯定是贪便宜给人忽悠了,一向直率的朋友很不屑地说:
“一看就是玻璃做的,真的翡翠哪儿是我们老百姓能买得起的?也就哄你们这些不懂的。”朋友边说边将镯子递给母亲,母亲慌乱地接过去,并顺手将其放到身边的一个敞口盒子里。
“哪儿呀,我看好多人围着买,就买了一个。”朋友说他说记不清父亲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父亲憨憨地笑着匆忙解释。
朋友说那个手镯母亲从来没有戴过,因为干活不方便,再说,又是假货,于是它就一直躺在那个敞口盒子里。
谁知,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他的父亲就出事了。
从此父亲再也出不了门,再也起不了床,再也不会憨憨地笑……
父亲一躺就是十多年。母亲天天给他喂水喂饭,擦屎擦尿,细心照顾他。可父亲竟然记不起这个苍老的、佝偻着身子整日围着她转的女人是谁,当然,包括深爱他的儿子。父亲乖乖地躺在那里,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默着。
就是那一日,朋友呆呆地看着躺在盒子里的那只落满尘埃的寂寞的镯子,突然电光石火一般醒悟:这是父亲给母亲的“礼物”,一辈子唯一的礼物。
父亲一生从没出过远门,到头来老了居然又出门“挣钱”了,对于父亲来说,自己也算得上村里出门“闯外”的人了,回家自然要给儿孙买些东西,当然,他没有忘了母亲。
朋友一直认为父母那辈人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先结婚,后恋爱,甚至连恋爱也没有,从结婚那一天起,他们像众多农村人一样,心无旁骛地过起自己的烟火日子。
彼时,朋友猛然忆起,那天当他说那个手镯是假货的时候,父亲的神情竟好像有些忸怩,那该是父亲的心事猛然被儿子洞察后的害羞之举吧。那可是父亲第一次给母亲如此奢侈地买东西呀。
想到此,朋友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谁说父母之间没有感情,那个手镯该是父亲对母亲最朴素最昂贵的表达了吧。他想提醒母亲,好好保存这只镯子。因为,那是她的“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又一想,还是不用了吧。既然父亲是一时心血来潮,母亲也从未把它当做什么。何况,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礼物。
只是一转念,他马上改变主意,他说他下次回家,一定要把镯子拿来,好好地收藏起来。因为,那是无价的宝,那是父亲对母亲爱的见证。并告诉母亲,镯子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父亲的一份心意,而那份心意弥足珍贵,千金难买。
不知事情后来怎么样了,朋友的这篇日志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这个镯子也像一枚戳记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上。
三
这几日,终于不见了朋友伤心的倾诉。毕竟,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医病,也可以疗伤。
宽慰间,我深谙朋友心底的无尽忧伤。因为那份彻骨的思念与疼痛怎会就此搁浅?这份剪不断的亲情像一团密封的不断膨胀的气球,又像一坛窖藏久远的烈酒,一经触及,便轰然爆破,如火,如水,将人燃尽,将人淹没。
父亲走后,朋友不敢回到父母的屋里,因为只一眼,便戳中泪腺,那不争气的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谁会想到这条世界上条仅三寸长的溪流,却汪洋着最肆意最浓烈的亲情。
父亲那苍老的却一如孩子般安静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如此清晰,却又遥不可及;父亲发出的那些简短的字符,如此陌生,却又亲切难忘……不论怎么样,那是活生生的父亲啊!孙子一进门,一声脆响的“爷爷”便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回荡,即便躺在床上的爷爷没有回应,奶奶也会高兴地招呼孙子来到爷爷床前,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话,唠唠家常,屋子里清冷的空气便立时温暖起来;儿子受委屈或是遇到高兴的事,可以来到父亲床前不必修饰一股脑儿倾诉,不用担心父亲会悲伤或是过于激动;母亲有事没事都会来到父亲床前,仿佛父亲是家里的一块巨大磁石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母亲的脚步。躺在那儿的父亲,是母亲无尽的牵挂,辛苦点儿算什么,人在,比什么都好。
可是,如今,父亲像片落叶,轻飘飘的,一阵微风便把父亲吹走,无声无息。
父亲走了,母亲再也不用日夜奔波在父亲床前,再也不用整日面对一张熟悉极了的面孔却又冷漠无比的眼睛,母亲期盼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奇迹终归没有降临,父亲彻底将母亲遗忘,遗忘在母亲和儿子一往情深的呼唤和执念里……
如今,母亲对父亲唯一的念想,就是那个手镯了。
在每一个寂寂的夜里,泪眼中,朋友仿佛看到猛然闲下来的母亲无措地坐在空荡荡的床前,一双苍老的手摩挲着那个敞口盒子里的手镯,一忽儿站起,一忽儿坐下,那个镯子被母亲温情的目光一遍遍擦拭得晶莹温润,一如父母不离不弃、相依相偎的爱情,简单而纯粹,淳朴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