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尙蒙，行人稀少，虽说已是初春时节，清晨的寒意却仍旧浸淫在寒冬的料峭中，呵气成霜。屋后的菜地落霜似雪，我忍着腰疾复发的酸痛，拧巴着姿势在菜地里掐菜，那股沁凉直侵心底。
　　 与菜地一田之隔即是一片坟地，松柏盎然，黄土戚戚。几个土包包大小不一，进退无章，没有墓碑，就像一个乱坟岗。婆婆的坟地就在其间。如今村里人去世，都是去不远的公墓购买墓地。花上小几万，置一块齐整的地，有花岗岩或石料、水泥浇筑的结实的坟墓，落在活人的眼里，体面、坚固。婆婆生前一再嘱咐，死后不买墓地，就安葬在这。
　　 安葬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一抬眼，家始终在视线中。
　　 常常与婆婆围着桌子相对而坐，她抹她的骨牌，我玩我的电脑，间或说些家长里短，说些陈芝麻烂谷子。当然婆婆说的多，我安静地听着，适时回应几句。时光像河面上的细碎阳光，荡漾来，荡漾去，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婆婆是天生的“劳碌命”，因病赋闲在家多年，似乎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努力想要拉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似乎唯有劳作才能向世界证明她的存在。婆婆一日日叹息，她闲了，现在空闲了，而家里地头的活婆婆一样没落下。
　　 婆婆骑着三轮车买菜、打水草、走亲戚，不堪负重的三轮车“嘎吱嘎吱”和着婆婆的喘息声，要向这个世界证明，它活着。
　　 更多时候婆婆坐在桌前独自抹骨牌，尽管屋外春光缭绕，尽管路上人声熙攘，婆婆安守着一屋子的静，恬淡，却也孤寂。与世无争，与世无可争，婆婆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忧伤、哀怨的气息。就像如今堆在墙角的三轮车，蒙着厚厚的尘埃，锈迹斑斑，在落日的余晖中，诉说悲伤与无奈。
　　 腰痛实在难忍，我抬起身看看十丈开外的“乱坟岗”，我分不清婆婆具体在哪一座坟茔，但是我知道婆婆一定也在注视着我。婆婆必定在说：“孩子，你受苦了。”住院一年婆婆无数次地说，等妈去了，孩子，你可就受苦了，活都落在你身上了。
　　 早春的霜露打湿了裤管，打湿了眼。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地里的菜比着个儿长，为了赶在上班前把菜掐了，焯水，然后晾晒，就像婆婆生前做的，我忍着腰痛，拧着身子忙碌着。如若庄稼荒芜，婆婆在那头也不得安生吧。
　　 我学着打理庄稼，试着拉近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先时，与婆婆一同坐在廊檐底下，婆婆忙着手中的活计，我靠在竹椅中，拿着书本，目之所及，却从不记得该搭把手。即便有时记起想要搭把手，婆婆总是一再推拒：“不用帮忙，你看你的书，看你的书，我一天到晚闲的，这点活还能做。”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继续我的风淡云轻，继续“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忽然有一天，我扔了书本，提了锄把。我开裂的手，我泥泞的鞋，本想说“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而初见时，我已成年。这么多年在你的羽翼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懂农活，不通世故。虽已为人媳，却过着为人女的生活。而如今，我罗着腰，艰难穿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
　　 家住近郊，寸土寸金，并没有多少地可侍弄，而婆婆时时牵挂着她的地，边边角角都可以见缝插针，洒几粒豆种，栽几棵秧苗，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浪费”一词，哪怕隔夜的粥，热一下也无碍。从小兄弟姐妹众多，日子艰难，俭省是渗进婆婆骨子里的习惯。婆婆见不得人浪费粮食，见不得人抛荒土地，婆婆的土地上常年生意盎然。
　　 这里是她的疆土，婆婆用一生守护着她的疆土，守护着她的家园。哪怕已远行至另一个世界，婆婆依然放心不下她的家，她的孩子。她不愿远离，不曾远离，依然日日夜夜牵挂着她的家，守护着她的疆土。
　　 我穿着婆婆下地穿的雨鞋，提着婆婆生前用过的菜篮，在婆婆曾经付出过汗水与心血的土地上，与婆婆两两相望。我站在时空的这头，婆婆在那头，不同的宇宙，同样的牵挂。我守护着婆婆的疆土，这也是我的疆土；我守护着婆婆的家园，也是我的家园。我在早春的薄雾中，在婆婆操劳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在宇宙的这头，站成了婆婆的模样。我学着翻地，学着播种，学着施肥；我检查门户，我探望故亲，我敬天祭祖……
　　 天地轮回中，一个生命的消亡，只是物质的消弭，精神以不自知的方式承载下来，在望天的姿势中，在微笑的眼神里。
　　 你离开后，我便成了你。而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