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天气开始寒冷起来，那些常年在街口歪脖子槐树下摆龙门阵的老少爷们呆不住了，都一个个缩回屋子里取暖，街口那道热闹的风景线也就消失了，东家短李家长张三发财李四丢钱王五爬墙头的那些绯闻一下没有了市场，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萧瑟的风呼呼刮过，几片干枯的落叶像奄奄一息的黄蝴蝶，在冷风中舞蹈。
　　 老葛却天天盼望着立冬的到来，立冬一到，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他的糖葫芦就会供不应求，每天晚上就会在热热的炕头，和老婆舒心地点着一张张毛票，数钱的滋味真好。
　　 开始没人关注老葛，第一因为其貌不扬，黑黑的脸膛就像马路上的沥青，典型的一非洲人的后裔，奇诡的是他的父母都很白皙，不知道怎么杂交了这么一个变异产品，村里人都喊他老黑。
　　 老黑一副好脾气，也是慢性子，轻易看不到他发火，走起路来怕踩死蚂蚁，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买卖，童叟不欺，而且心眼实诚，他进来的山楂都是个大肚圆，因而他的糖葫芦特别畅销，不知不觉中，几年以后，这个其貌不扬的老黑居然成了村里为数不多富户之一，三间破土屋扒了，盖起了一溜八大间的前出厦，瓷砖墙面，高高的大门楼，气派的四合院，引来人们嫉妒的眼光，这卖糖葫芦的也真能网罗钱啊，于是再看到老葛，目光有了羡慕和嫉妒。
　　 老葛尽管有了钱，但是在人们的眼光里，他依然是个下九流的角色，登不了大雅之堂，反而引来阵阵鄙视：有了俩臭钱就了不起啊？臭德行……吃不到葡萄葡萄是酸的心理充盈着乡下人的大脑，老葛，富裕起来的老葛有种被孤立起来的感觉，他也如坐针毡，有的时候殷勤地拿出糖葫芦送给孩子们，没有得到致谢，反而得到的是白眼和讽刺。
　　 人要好运，拦也拦不住。他老葛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下子成了名人，村里的大人物，能够和镇上第一把平起平坐，而且省里来了好几辆车，扛着个大机器，把老葛拍了下来，上了电视，镇上的书记握着老葛的手，说你给我们镇争了光，你是全镇人学习的榜样，还敬了他酒，本来老葛从不喝酒，一喝酒就满脸通红，那次喝了书记敬的酒，他的脸成了猴屁股，不损他的伟大形象，被前拥后簇地上了主席台，披上大红花，得到了一千元的“见义勇为”奖励金。
　　 那是一个大集，还不到晌午，老葛的一大杆子糖葫芦就卖完了。他骑上自己的三轮车，顺着马路慢慢往家赶。走到十字路口，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被车撞了，肇事车辆跑了。老人一脸的血迹，染红了马路，闭着眼睛，已经处于了昏迷状态。可是没有一个人前去救助。他们的冷漠和无视让老葛很气愤，这是一条人命啊，怎么居然无动于衷？
　　 他赶紧走过去，想过去把老人扶起来。一个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少管闲事，这年月人心叵测，别让人赖上你。”
　　 老葛听了愣了一愣，是啊，他听说过因为好心被人诬陷的事情，想离开，可是看到老人白发苍苍的头发，想起了早逝的母亲，一股暖流油然升起，没有再考虑，把老人抱进车厢里，向医院跑去。
　　 老葛是一个憨厚的人，在老太太生死之间，他没有考虑别的，他自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个人可怜地躺在马路上，生命垂危却无人问津，这对现实是多么巧妙的讽刺？假如躺在马路上的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马不停蹄地挂号拍片拿药……刚刚卖了三百元的糖葫芦钱缴了押金，他忙得像个陀螺，老人被送进了急诊室，好在经过抢救生命无忧，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听到医生已经联系到了家属，他这才放心地走出了医院。
　　 合着老葛该着出名，他救助的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她的儿子在省会城市是一个很有名的企业家，而且还是什么省政协委员，本来是请老娘在济南居住，可是老人不习惯，执意回家，回来没几天去赶集，出了车祸。
　　 老人的儿子对于老葛千恩万谢，买了好多叫不上名字的礼品，弄得老葛很不好意思，说这没什么，叫谁也应该这么办的。
　　 村里人都知道老葛做了一回英雄，言谈话语之中又多了一些戏谑，老葛不以为然，照样骑着自己的破三轮卖糖葫芦去。
　　 老葛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村里一下来了好几辆高级小轿车，车玻璃上写着省综艺频道，说是来拍电视的，却径直去了老葛家。这下村子立刻炸窝了，村子几十年没这么热闹了。据说土改的时候镇压最有名的土匪头子“草上飞”，从市里来过一个区长，开来的是绿色吉普，曾经引起不小的震动，成为茶前饭后的话题。这次还让人们惊诧的是，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小么哥”现身老葛家，作为采访的主持人，这下人们真的羡慕死了老葛，原先对他的鄙视和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现在他一下子变成了救世主，人人以他为村邻而感到骄傲呢。
　　 老葛要上电视了，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角角落落，方圆十里八村的庄稼人都来看，摄制组关严了大门在老葛院子里拍，人们就爬上墙头，爬上老葛房前的老枣树上，一个伸长脖子，眼睛都长了钩子，随着摄像镜头转动。
　　 人们啧啧称道，那老葛可是出尽了风头，按照小么哥的要求，讲话、做动作、留影、说感慨，笨嘴笨舌只会喊卖糖葫芦的嘴在名人的调教下，居然说出了很时尚的调子，博得摄影组的人员频频点头。看看老葛，春风得意马蹄疾，人们看他居然像变了样子，变得好看了潇洒了，即使那种人人讥讽的黑脸蛋，在这里也变成了健康的标志，哪里看都顺眼了。
　　 老葛真的觉得一下子高抬了不少，自尊心一下子蹿了起来，忙不迭地又递烟又倒茶，笑成了一朵花。一天的时间，赔了十几盒好烟，烧了一天的水，没有蘸糖葫芦，然而老婆却没有生气，那份荣耀，那份骄傲，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镇里的马书记也亲临现场，紧紧攥住老葛的手赞不绝口：老葛同志，你为我们镇争了光，是全镇人民学习的榜样！这还不算，马书记还要求和小么哥合影，拉来了老葛，“嚓”的一声，小么哥居中，老葛和马书记一左一右，随着耀眼的一亮，记载下了老葛一辈子的荣耀。老葛请木匠做了镜框，把那张照片放大镶了起来，挂在正屋的墙壁上，陶醉了好几天。
　　 以后的日子，老葛再出去卖糖葫芦也精神倍增，他不失时机地加了句口头禅：卖糖葫芦了，上电视老葛的糖葫芦——你别说，他的广告效应还真的不错，因为上了电视，他成了当地的名人，卖的糖葫芦也供不应求，老葛跌进了蜜罐子里。
　　 闲暇之余，老葛也爱凑活人了，人们对他不再敢有半点的歧视，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他呢，微笑着，不由自之地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和马书记的关系，暗示自己和马书记坐到了一条板凳上，能和书记平起平坐，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就是支书去见马书记都怵得很，看着书记的脸色，可自己呢，不但和马书记握过手照过像，而且临别马书记曾经当着众人拍着老葛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那种热情和豪爽羡慕死了众人。
　　 老葛感受到了人上人的滋味，因为自己的不寻常经历，他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想自己一个一手老茧两腿泥的庄稼汉，莫说是镇里的书记，就是见了村支书，见了镇里的一般人员，一概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老远就给人家躲道儿，老葛有自知自明，咱跟人家是天上地下，可自从上了电视，和马书记照过像，他觉得自己和公家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不光是身子坐到了一条板凳上，心也贴在一起了。老葛简直成了不拿工资的公家人了！咱镇如何如何，马书记说怎么怎么的就时常挂在了嘴边，成了教训别人的口头禅，习惯成自然，老葛的地位在家里也是飞速高涨，无论是教训儿子还是对待老婆，开口闭口就是你知道啥？俨然成了太上皇。
　　 电视一播放，老葛更加趾高气扬，全国都能看见吗？支书嘎子说当然能，卫视节目，连香港台湾都能看得见，你成了大名人了！老葛就嘿嘿地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久老葛的名人身份就得到了正式承认：他当上了镇人大代表，再一次和马书记做到一条板凳上，并且在主席台高高入座，俯视整个镇政府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连支书嘎子都座在下面呢。就是平时见了他卖糖葫芦也要上税的镇工商的人员也在他的下面，而他呢，则高高居上，有年轻的服务员给他倒水，精致的老板杯，马书记还冲他微笑，在会议的罅隙，轻声说老葛同志你是人大代表了，一定要当好政府和人民之间的桥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两个人交头接耳的亲密劲被拍成了照片上了报纸，老葛心里一直热乎乎的，他真正尝到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感觉。
　　 村里的大喇叭先是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是播放的流行歌曲，惹得还没起床的老人直骂娘，又过了一会，是支书嘎子熟悉的敲打声，话筒佟佟作响，然后是嘎子粗壮的声音：大家注意了，借着早晨的时间，宣布一件事，镇里决定修公路，把我们村和镇上所有的村都铺上泊油路，因为有扶贫专项资金，所以每亩地只拿八十六块，都记住了，准备准备，明天缴齐，还是老样子，头一天奖励百分之五，第二天不奖不罚，第三天过后不交的，缴纳滞留金……
　　 老葛在村子的最东头，离着这个党的喉舌比较远，自从当上了人大代表后，他特别热衷村里的各项制度和规定，村里要干什么事情，他总要考虑考虑，如果有不妥，他会第一时间向支书反馈意见，嘎子总是信誓旦旦说一定尊重他这个人大代表的意见，说的老葛心里热乎乎的。
　　 本来老葛正在串糖葫芦儿，听到喇叭响，知道肯定有事，就扔下竹签，跑到大街上去听。
　　 等老葛听明白了，街上也涌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也都是关注大喇叭的，人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是质疑和埋怨声，操，又敛钱了？中央不是不让乱收费吗？对啊？修路就修吧？干嘛又和我们要钱？……
　　 葛代表，修路了，你怎么看？一个人油腔滑调地对老葛说。
　　 老葛就喜欢这个氛围，人们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于是装作沉思了一会，说实在他也不愿意出钱，一亩地八十六，他得出六百多，青黄不接的时候，舍不得往外掏啊。
　　 老葛故意挺直了腰板，你问谁呢？他严肃地反问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问你呢，问你葛代表啊！那家伙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不就是修路吗？好事，要致富先修路，好政策，我坚决支持。
　　 就会弄形象工程。一个年轻人小声嘟囔着。
　　 对，看看现在的一把手，就会弄大事，你看看，我们镇的第一任书记王书记，忽悠我们弄大棚，家家户户投资好几千，大棚起来了，我们成了规模的绿色基地，可是蔬菜丰收了却没了销路，可王书记却高升了，当了副县长。
　　 嗯嗯，对。有人附和。
　　 第二任杨书记，集资修桥，兴建水利，我们镇那年一共修建了五座桥，上了电视成了新闻，杨书记火箭提拔，上了市里，结果呢，不到两年，五座桥坍塌了一半！
　　 看看现在的马书记，又大张旗鼓地修路，看来又要高升了！
　　 老葛听着人们沸沸扬扬的议论，其实觉得也很有道理，镇里一搞什么项目都会兴师动众的，五分钟的热度，没有一个善始善终，苦得还是老百姓。可是现在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变化，自己是人大代表，自然要和政府保持一致，于是老葛听了多半天，憋出一句话，修路是好事啊，功在千秋利在万代！
　　 啧啧，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是好事啊！修路那可是花老多钱的，听人说就是拿钞票在地上铺，你看看，修这么短的一段，一亩地八十六，全镇四万人口，好几百万？
　　 老葛听着扎耳朵，忍不住说了一声，专款专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啧啧，看看我们葛代表，真是党的好代表，时时刻刻能够和政府保持一致，我们的话葛代表是不是也要向上级汇报啊？
　　 一阵嘲笑的起哄声。
　　 老葛脸涨得像公鸡冠子，脸上青筋暴突，可是众人难惹，气急败坏的老葛又冒出了那句口头禅：你们懂什么？
　　 嘻嘻，就是咱葛代表懂政策，电视上一再强调，不要乱摊派，到底是谁违反中央政策呢？
　　 哼，还是那句老话，经是好经，让老和尚给念歪了！
　　 妈的，就是不缴，看能咋地？
　　 逼急了，老子打市长热线，有人恨恨地说。
　　 大伙心齐了，谁也不缴，看他罚谁的款？狗屁滞纳金！
　　 对对，罚不责众！
　　 哼，就怕人心和人心不一样，有那添腚的会打小报告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葛觉得如芒在背，所有的眼光都斜视着他，不敢抬头看众人。
　　 平日最看不惯老葛的陈胜幸灾乐祸地看着老葛，继续出言不逊，要是有了这个王八蛋，咱全村老少都站在他祖坟上尿尿去！
　　 你敢！老葛忍无可忍。
　　 嘿，这可是嗑瓜子磕出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有捡金子的，捡银子的，想不到还有人捡骂的……
　　 人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老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不敢？凭啥不敢？陈胜冲着老葛灰溜溜的背影吐了一口吐沫，咱怕啥？不怕当不上人大代表！捞不着和书记座一根板凳，有中央的政策撑腰，哪个敢无法无天俺就上人民大会堂上访去，你撑什么？不就是和书记握握手上过电视吗？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