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几岁开始，到过了知天命，跨世纪的四十年时间里，上学、工作、四处奔波，总有那么一支钢笔相依相伴，在我的衣兜、在我的桌前，在我的手中，同我迎来一个个春夏秋冬，渡过一个个不眠之夜，涉过无数山山水水。不知有多少次，由于大意，我的衣兜被墨水浸染，留下不褪的芬芳和长久的印记。毛笔用不好，油笔不愿使，蘸水笔太麻烦，几十年的时光里，凡用笔的事项，就历史地落在钢笔身上了。从民族的老品牌关勒铭、英雄、永生，到18世纪创建至今还风靡全球的美国老品牌派克；从笔尖的明、暗和半明半暗，到墨囊的挤压式、螺旋式和活塞式，我无不用过。工作也好，谋生也罢，钢笔作为不离不弃的忠诚伴侣，给我做着贡献，给我带来希望。我以有钢笔而感到美意和快意，感到充实和踏实。
　　 让人心里准备不足的是，电脑打字的应用和普及，让钢笔遭遇了空前绝后的尴尬。几乎在一夜之间，笃笃的键盘声，就绝决地取代了刷刷的书写声，各种输入法，花样翻新，争相和钢笔抢占风骚和荣耀。为人类服务已有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钢笔，就这样无情地被冷落了。钢笔于我，也如手牵着的气球，总有一种欲离我而去的感觉。我欣赏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更接受和享受数据革命带来的便捷。但，心里始终深埋钢笔的情结，不愿就此和它诀别，用得再少，也始终珍存一支；在我的衣兜、我的抽屉或笔筒中，像挽留一位交深的老友。记录啊、填表啊，签字啊，创造机会使用它，就像盼望在他乡遇到故知，也像期待返哺有恩的亲人。
　　 但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少之又少了，也就总发生丢笔的情形。就再买，但不知是用笔生疏了，还是钢笔有了灵性开我的玩笑，没用几次，笔头就漏水了，墨水浸染在手指上、衣服上，几次未修好，不得不忍痛割爱，扔掉了。让我悔恨的是，又一支买来不久的钢笔，用后放在桌上，忘了及时扣上笔帽，于我无意之时，笔身倏地滚离书桌，笔尖着实地戳在镶嵌瓷砖的地上，可怜那个专用于书写的钵金小圆球，被无情地摔开了，试着写字时，不但不再出水，而且把纸划了一个口子。我心疼地抽手，“叭”地给了自己一嘴巴。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情景，在半年中，竟然发生了两次！老天在捉弄么，钢笔在抗议么？我虽打算寻机，再好好选购一支，但不经意间拖拉下来。
　　 一晃几年过去，突然就行年六十，该退休了。自然就是一阵饭局，同事、同学、亲友等，觥筹交错，美言唏嘘，感叹时光荏苒，追叙旧情陈事，设计未来打算，蹉跎岁月，万千感慨，一并浓缩于这方寸之间，理性感性，友情亲情，一时融化在这红白液体之中。我旋转着，应筹着，感谢着。但每每过后，都不禁茫然，进而怅然和空落。当整理各种物品特别是整理文稿，看到写有我的字迹的已经泛黄的一摞摞稿纸时，这种怅然和空落之感，就更加重了。一种追溯一种怀念突然袭上心头——那简约的方式、那高雅的格调、那文化的品味呢？记得那年恢复高考考上师范时，我收到的礼物有床单被罩、有暖瓶、脸盆、甚至手帕，但最多的是名著、钢笔、笔记本。记得有一个硬皮笔记本，里边有《槐树庄》的电影插图，我当时喜欢得不得了，珍藏了二十多年，至今还在心里。
　　 这么茫然怅然空落着，就有个同事来到我办公室，从厚重的棉工作服里兜，掏出一个洁白的精致的矩形纸盒，递到我的手中。说：在周日，他去了万达、远洋城、大八方，最后在唐百大楼，给我选了一支钢笔。把华丽的又没用的外层包装拆卸去了，不知我喜欢否，就不请我吃饭了。这一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转瞬就觉得更在我预料之中。我怔愣了一下，平静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比我高有一头的这个同事，陷入沉思：多少年了，人心不古，浮躁、虚荣、物欲，戾气、奢侈等等，把真诚、善恶，文化、规则搅得不明不白，人与人之间，似乎全成了利益链中的一节，少有保持心灵净土的真杰雅士。我也没能脱俗，不能挣脱这瞬间织就的世俗之网，对一些所谓新潮观念、时尚做法，虽不热衷，但也在践行，甚至助推。可心里老是觉得不安，未来的社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应该有所转变、有所回归。那些时候，遇到上学、当兵、上工、调动、升迁等人间好事，送个搪瓷茶缸，赠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感情就显得那么纯真，维系那么长久，给人带来无限的回忆和想念，甚至让人感动得泪满衣襟。我惊愕和欣慰的是，在如今连评个先进工作者都演绎着交易、渗透着潜规则的社会生态下，这位同事心灵的深处，仍固守着厚德的疆域，沉积着文化的沃土，生长着真诚的秧苗，也同时视我为同道，捕捉到我骨髓里的寄托，定位我内心深处的情怀。这需要超凡绝庸的境界，需要弥足珍贵的勇气啊！在我的这位同事面前，霎时，我觉得我自己也高大了许多。
　　 是支派克钢笔，深褐色，庄重大气，手感舒服，活塞式墨囊，我当即打上墨水（尚存半瓶），试着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