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四妹的电话时，我觉得疯了的人是我。
　　 四妹说，四哥，三姐她疯了。
　　 怎么可能呢？我的三姐怎么会疯了呢？她那么好看，贤惠，善良，怎么会变疯婆子？可是，四妹咬着牙齿，肯定地说，四哥，我骗你干嘛？你回来一趟不就清楚了。
　　 放下电话，我不自觉地点起了一根烟，烟雾迷蒙，那些往事，竟然并不能如烟消逝，而是如眼前的烟雾般，袅袅升起……
　　 三姐是我的堂姐，三叔的大女儿，当年十三岁的她聪明，活泼，喜欢扎着一条马尾，每天穿着不同的花裙子，甜甜地微笑着，喊着我们的名字“阿承，你快过来，阿芳，阿凤……”。她在一群乡下妹里，像一朵花一样耀眼，也照亮了我内心里的黑暗。
　　 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小到根本不懂得这是一种怎样的悲伤，只是忽然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后来，我爸去海南谋生，把我们兄妹四个也带了过去。我排行第三，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孩子，所以，在我爸眼里，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影子。何况，我爸后来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没有带回家来，可是，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我们兄妹几个走在路上时，总会有人在背后戳手指说闲话，说我们几个“有娘生没娘养”。我把拳头紧握，恨不得上去揍他们一顿。转过头去看了眼哥哥们，他们无动于衷，不当一回事，仿佛只有我，敏感的我，感觉到伤害。我狠狠地抿了抿嘴，也转过头去看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椰树林，把委屈和愤怒吞了下去。但是，没过几天，那几个人的门口绝对会有一只死老鼠的出现。
　　 一直到三年级，我爸把我送回老家，跟在奶奶身边，继续上学。奶奶是一个慈祥的女人，个子矮小，可是干活麻利。爷爷是一个大男人主义的男人，自己不干活不说，还老是骂奶奶。可奶奶只是笑了一下，没有驳嘴，又低头干她的活去。这时候，我就会走到奶奶身边，帮忙把那些柴扎好，整齐地堆在一个角落里或是把牛草装进一个筐里，然后跟着奶奶去喂牛，奶奶就会摸了摸我的头，说，还是阿承乖。那时，奶奶养的那三头小牛正在嚼草，发出“哞哞哞”的声音来，我觉得那就是幸福和快乐的叫声，如此的简单和无忧。
　　 一直到见到三姐，我才确定，原来还有教我更幸福和快乐的声音，就是她喊我的名字，和我说话的声音“阿承，你怎么不多吃点？阿承，老师教你的，你都懂了吗？阿承……”她叫得那么甜美那么欢，仿佛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可是我一言不答，反而狠狠瞪她一眼，转身走了。可是，到了下次，三姐还是又会喊我的名字“阿承……”
　　 她不会知道，她越是美好我就越是讨厌。至于我讨厌她什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讨厌看到她长得这么好看，笑得这么好看。奶奶问我，阿承，你怎么这样对你三姐呀？她可是你的三姐呀，兄弟姐妹之间要友爱，知道吗？我不吱一声。
　　 整个假期，三姐都在老家和我们一起度过，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态度，去山上砍柴会叫上我，去河里捉鱼会叫上我，大家一起玩游戏，也会叫上我。我有时会参加，大多是不理会，视乎我当时的心情。但是，我会躲在一边偷看他们玩耍，特别是三姐喜欢笑，笑得那么的甜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面容。
　　 到了晚上，奶奶家的二楼有一个大房间里有一种类似于日本的塌塌米，不用蚊帐，只要被子，就可以睡一排人。兄妹众多，最适合不过，我，三姐也在其中。
　　 有一次半夜，我忽然醒来，四周都特别的静，我悄悄地起身，绕过四妹，五弟，轻轻地走到三姐的旁边。她睡得很甜，在月色之下，看起来好美，就像是仙女一样。
　　 我忍不住吻了上去……不对，不是吻，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世间万物刹那安静，我听到了有什么在我心底炸开了，惊天动地，我仓惶而逃。
　　 原来这就是吻。
　　 那是我的初吻，虽然还不到三秒，虽然是我偷来的。
　　 后来，我有了第一个女友，她的嘴唇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新、诱人。我吻了下去，却听不到内心里的那声爆炸的声音。我觉得我不爱她。后来，我又亲吻了第二个，第三个女友，可都再也找不到那种被炸得粉碎却感觉幸福的快感。我想，我的心不再完整了，被那颗炸弹炸出个窟窿，什么也填充不了。
　　 后来，三姐去读大学，我出去打工，见三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一直到奶奶去世，所有的人都回家来奔丧。也许在这样悲伤的日子，我不该想其他的，可是，当我侧过头去，看见了三姐，那么远又那么近。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次不到三秒的嘴唇与嘴唇的触碰，我的脑海里又只剩下了炸弹的声音。
　　 三姐，你是天上的嫦娥，我是地上的蛤蟆，可我还是想你，不可抑制地。
　　 我二十四岁那年，三姐嫁人了，嫁到了潮汕去。听说是嫁给一个同学，感情挺好的，就是家里人反对。她结婚那天，我没去，一个人去酒吧喝酒，喝个大醉，回家后倒头就睡。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十三岁的三姐，她喊我的名字，阿承，我们去河里捉鱼。我去了，牵着她的手，捉了好多好多小鱼。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不小心把那个装着好多好多小鱼的小桶打翻了，那些小鱼全倒了出来，在挣扎着……
　　 我是哭着从梦中醒过来的，为那些小鱼，那些往事，还有我的三姐……都不过是一场空。就算是一场梦，也做得不完美，这就是我注定的结果。
　　 五年后，二十九岁的我认识了布诗，是我交往的第五个女朋友，拍拖半年，我们结婚了。是旅行结婚，没有摆宴席，只是在结婚前，我带布诗回老家一趟，见过了奶奶、爷爷、我爸、大伯、三叔。没见着三姐。三叔说三姐生了一个女娃子，好像家里人不大高兴，所以，她不方便回来。
　　 那天夜里，布诗在我怀里，突然说，何世承，三姐真不幸，她家人这么重男轻女，若是我以后生了一个女儿，你们家不会这样吧。
　　 我摸着她的头说，我更喜欢女儿，你给我生一个女儿吧，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扎一把马尾，穿着各式的小花裙，像公主一样好看。
　　 像我的三姐何世冰一样。
　　 可是，我的女儿还没出生，三姐却疯了。
　　 二
　　 第二天，我赶着最早的火车回到了老家。我想知道三姐现在怎样了？在三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如果三姐疯了，我该怎么办？……
　　 以为我能见到三姐，可见到的还是四妹。一见我，眼就红了。四哥，我们怎么办好？三姐她现在已经送去了精神病院治疗，她能治好吗？
　　 精神病？我忽然觉得天正在塌下来，全砸在我头上，好痛好痛。
　　 四妹，你告诉四哥，三姐她是怎么会疯了。
　　 唉。四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真没想到三姐夫那家是那样的人。三哥，你坐，我慢慢地告诉你吧。
　　 你还记得三姐结婚那年，她婆婆本是反对的吧，说我们三姐是一个断掌的人，是一个福薄的人。只是因为三姐夫坚持着，所以才结成了婚。潮汕那的人特封建，重男轻女得很。要是三姐生的是儿子，也许她这辈子就能幸福了。可是，她生的偏偏是女儿。本来可以接着再生，总会生出个儿子的，对不？可是，可是，三姐夫有次喝醉，车祸。伤成怎样，我也不知道，三姐也没肯告诉我。现在想来，应该是伤到了命根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望了一下天，灰茫茫的，有风从很远的远方吹过来，吹得屋前的竹林哗哗地响，像是心碎的声音。
　　 三哥，你也许不知道吧，三姐夫还有一个弟，听说是同胞的，但是智障的，所以，他们一家人从来不公开他的存在。但是，不公开不表示不存在，三姐夫出事后，他妈发现了他的存在价值，他们开始策划了一个阴谋，女主角就是三姐。
　　 四妹说得越来越玄，感觉她在编故事似的，连“阴谋”都出现了。我又望了望天，还是那样的灰茫茫，不知阳光何时会破云而来。
　　 四妹又接着说，他们家打算让那个智障儿为他们家完成传终接代的任务，为他们生一个姓范的儿子。无耻的他妈找上三姐商量。可这事有得好商量吗？三姐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是，三哥，你知道吗？三姐夫为了他妈，居然也劝三姐同意，还说什么他妈一个人扯大他们俩不容易，不能让范家无后。我知道，三姐的心都碎了，她哭得眼泪都干了，要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就不活了。她以为，只要她不同意，他们也拿她没办法的，最坏的，就是离婚，她带着女儿过。
　　 是呀，三姐为什么不离婚呢？我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不离婚呢？要是离婚了，我来照顾她和女儿，我也愿意。我的声调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就算这社会容得下一个离婚的女人，但却绝容不下我和三姐。
　　 可是，最坏的事情是三姐没有想到的，只有他们那家人才想得出来。你知道吗？无论三姐怎样拒绝，都浇灭不了他们内心里的罪恶。他们见明着商量不行，就暗地里使计谋。有一天夜里，他们给三姐下了药，然后，把三姐送到那智障弟的床上……
　　 这狗日的天，为什么还不晴？为什么？
　　 三姐醒来那刻，看到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拒绝相信，她就这样疯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不肯说话，不肯吃饭。他们认为她的肚子里有了范家的后，就逼她吃饭。各种逼，各种变态，三姐的病越来越严重，发展到打人抓脸。直到一个月后，他们发现三姐根本没有怀上，状况又不好，才告诉三叔，叫我们把人接回来。四哥，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三姐，眼神呆滞，面容憔悴，不言不语，不哭不笑。我们喊她名字，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她就像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魂已经不在，只剩下一个躯壳。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蹲了下来，抱着双臂，埋在膝间，嚎啕大哭起来。
　　 四妹早已泣不成声。在我们的眼里，三姐就像是仙子一样，让我们仰望着。可现在，掉进了泥沼里，让我们都不敢相认。
　　 四妹带我去疗养院。她叮嘱我说，你千万不要说“孩子”这两个字，三姐听了会变得暴躁，会打人，医生就要给她打镇静剂了。好痛的。
　　 嗯。我抚了下心脏那部位，真的好痛呀。
　　 分别的第十年，我终于又见到我的三姐了。可是，她还是我的三姐吗？目光涣散，魂儿像是不知在何处游荡。一头长头发剪得像被狗啃过似的，露出了耳朵，以前美美的花裙子变成了横条的病人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棵寒冬里落光了叶子的树。她不再开口叫我的名字“阿承”，她甚至没有看我和四妹一眼，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
　　 三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可是，却得不到她的回应。
　　 三姐，三姐，我是阿承。三姐，我是阿承。
　　 我的三姐就像那面墙一样，苍白着一张脸，不应不答。
　　 医生说，每个人身上都有最多300个缺陷基因，但是有基因缺陷不一定会表现出来。但是目前，病人的缺陷基因已经被激发，是受了严重的打击，因此封闭自己，而体内的因子会因此而恶化。现在只能用药物来抑制因子的恶化，进口的药物效果会比较显著，但是稍贵。
　　 我毫不犹豫地说，用进口药。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在疗养院呆了三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看着三姐，陪着三姐。看医生给她打针，喂她吃药，她有时会很乖，但有时会根本不理睬，有时会发脾气，把护士全赶出去。天气好的时候，护士会把三姐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我穿过暖洋洋的阳光看着三姐，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十三岁那年，她像仙女下凡一样出现在我身边，惊艳了我整个少年。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炸弹，让我又喜又慌，这个炸弹在某个夜里，被引爆，我的心，被炸出了一个洞，从此无法填充。这种感觉叫欢愉。
　　 临走那天，我站在三姐面前，看着她的无神的眼睛，说，三姐，阿承走了。三姐，你要好好的，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阿承一直在，你也要一直在。
　　 不管三姐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我必须说出来。
　　 三
　　 回到家后，布诗问三姐怎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说，目前在吃药，打针，医生说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夜里，布诗在床上读一本书，我略了一眼，书名叫《姐姐》。我随口问了句，这书是写什么的？她说，写的是一个弟弟对姐姐微妙的感情。阿承，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只有哥，没有弟，老实说，我真难想像这样的感情真的存在吗？
　　 我的心颤了一下，背过身去，装作在整理东西，然后笑了笑，说，书上所写的，你也信？弟弟对姐姐能有什么微妙的感情？不就是真情吗？顿了一下，说，我洗澡去了，你也别看那什么书了，早点休息吧。
　　 这样的感情，我不企求有人能懂，也不稀罕有人能懂。世间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声音，都描绘不出我对三姐的感情，因为那是一颗炸弹，已经消失了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