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老汉领着妻儿老小从山东莱芜大罗村逃荒来的，落脚在庄稼岗，这是哪年的事了？说起来幺老汉的眼窝湿湿的。一边伸手开烤箱，取出一屉菜团子，立时就有馨香鼓出来，绷紧的金色面皮儿，都像小孩拳头似的莹润，瞅着就好吃。
　　 当时这块土地刚化冻，路面邦邦硬，田里花里胡哨的雪影子，老家雀们三五成群，挤着电线杆闹腾，烂草秆、破筐子滚落道旁，一头老黄牛慢悠悠地踱步，眨一下眼，拧着细尾巴拐弯走了。天刚擦黑儿的当，他们看见房子烟火了，婆娘触景生情，嚎啕大哭，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不起来。幺老汉紧紧裤腰，左前边是一座泥爬架子房，探步进院，推门是大锅灶，煮饭家什一应俱全，里屋一帮小子正吃苞米餷子粥，呼噜呼噜响声馋人，一个瘦小的女人迎过来，带补丁衣裤，眼睛晶晶亮。问明白咋回事了，爽快地开门招呼进屋，幺老汉的婆娘不知怎么好，拍打衣襟，帮孩子抻裤腿，嗫嚅地笼着孩子，一共五个，齐刷刷站在炕边，眼瞅着饭盆。那妇人喊叫着，轰开自己的六个小子，他们也听话，静悄悄地搁筷子，缩了身子，倚着炕墙壁，最小的还撇起嘴，瞪歪着，偎在哥哥身旁，排排坐。
　　 那一顿饭是最饱的。三个月了，全家人风餐露宿，衣不遮体，哆哆嗦嗦，迎着灰突突的轮廓摸进一个个村庄，招来狗咬、谩骂、棒子撵，羞辱难当。这会儿，吃空了人家的碗盘和饭盆，幺老汉的脸火炭儿般烫。外屋传来剁菜的响，咣咣咣，女人旁若无人地忙碌着，黑糊糊的干白菜叶子在木头墩子上翻腾，旁边有一个大瓷盆子，盛满了苞米面。窗外起风了，呼嗒呼嗒地撞门板，女人抬起头，苍白着脸，冲着幺老汉一笑：
　　 “大哥大嫂子留下吧，明儿报告大队长再说！”说着，从锅台角落里拎出两个大盖帘子，包起菜团子来。一块面托进手心，手指捣个窝窝，搥足菜馅，团出亮光，整齐地码在盖帘上。那晚，一群孩子横七竖八窝在炕上，像一群羊蠕动着，天光放亮，一盆菜团子端上来，圆溜溜，黄登登，热气腾腾的，泛着甜味，各个都有小饭碗大。孩子们吃饱了，女人就扯出一块屉布子，包了剩下的几个塞给幺老汉的婆娘。末了，找来大队长，把他们安顿到泥河的破庙里。
　　 要说我咋这么知道呢？我就是那六个小子中的老疙瘩，那天晚上，妈妈把所有的苞米面都和上了，只留半袋豆腐渣，是接下来全家人的口粮。自此啊，幺老汉再也忘不了妈妈的菜团子了。他瘦削的颧骨偶尔抽动一下，一双眼睛深邃，即便凝思苦想，也从不漏痕迹。个子有点高吧，背总是弓着，给人感觉要进门了。隔三差五，他就背了半袋土豆送来，帮妈妈救济愣小子们，不怎么说话，放下东西掉头走了。妈妈要跟出门外，看着他走远了再回来。
　　 破庙周围是大片的荒地，那年月，荒地随处都是，春天来了时，像一件件漏洞的褂子，东丢西落的，野蒲根、马齿叶、婆婆丁、灰灰菜和水蒿子疯了一样，铺天盖地长。幺老汉就和他的婆娘、孩子们没日没夜地铲草、翻河泥、敲晒干了的泥块，不多日的功夫，山头和沟岔子变得圆融了，终于匍匐出大片土地，再备出田垄，种上土豆、白菜、豆子和苞米。一片青翠葱茏着眼神时，幺老汉一身泥迹，破庙被黄泥装扮得光鲜，连半身的泥菩萨都穿了细泥面的大袄，很体面。幺老汉闲不住，造了铁砚磨磨板，就是一块铁皮扎了细丝丝的小窟窿，削皮的土豆在上面转两圈碾成糊糊，用这糊糊包白菜馅，透亮筋斗，紫溜溜的粘香。我自豪地跟哥哥们吹牛，是我去拿回的菜团子，妈妈听了，撇撇嘴儿，转身忙去了。
　　 其实，那时幺老汉四十来岁，头发花白，褶皱丛生，像个老头。谁都不知道，他婆娘是个疯子，见人不说话，犯病时啥事都能做出来。从山东来之前，因为咬伤了大队长的媳妇，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他就领着她和孩子们逃出来，到这个谁都不知他们底细的地方讨生活。直到一天早晨，天刚放亮，树影喳喳呼呼地狂舞，窗玻璃映出鬼脸般变幻的情景，我藏在被子边儿里偷觑着。忽然，后院喊起来，人声杂乱，妈妈穿衣服下地去看了，我跟着哥哥们也跑出来，佟瘸子扭了幺老汉婆娘的胳膊，正在愤恨地向人们诉说着，那婆娘披头散发，袄襟儿裂开了，背心子上全是血，还沾着鸡毛，脸上黑黢黢的，杂碎脏兮兮地糊在嘴巴子上。啊——啊——啊——……沙哑地叫着，挣脱着。我呆住了，想起那天，幺老汉把一包子菜团子塞给我，他婆娘伸手拽跑了，吓得我差点哭出来，幺老汉苦笑着，连哄带劝地夺回菜团子包子，护着我离开他家。一会儿，幺老汉气喘嘘嘘地跑来了，鞠躬道歉递小话，赔了钱，满脸羞愧，才拉着婆娘离开了。
　　 哥哥们稍大点时都下地干活了，我悠闲得东跑西逛，幺老汉家是一定要去玩的地方，他家有四儿和五儿跟我要好，房子周围大片的泥河滩涂，逮虾子揪蒲叶偷吃兰花芯，扎进河里耍狗刨猛子，还跑到他们家吃幺老汉蒸的菜团子，太惬意了。幺老汉总是扎了围裙，给婆娘梳头发，剪指甲，操苞米叶刷子给婆娘刮脚丫子上的硬皮和泥迹，他婆娘就嘻嘻嘻笑个不停，抓一个菜团子，一口咬去一半，鼓得腮帮子不转磨磨。冷不丁，一拳搥过来，幺老汉就嘶哈着蹲下身子，汗珠子在脑门上滚动，半天起不来。
　　 那年冬天，冷得嘎巴响，泥河拥着厚厚的雪，只有破庙孤零零地戳在那儿，被寒风抽打得凄惨，暗黄着脸，庙檐子秃了，烟囱破糟糟，堆碎着。妈妈不让我去玩了，泥河里到处都是渔人留下的冰窟窿，被雪盖了，还有不封冻的，漏下去就没命了。刚进腊月的一天，黄昏无聊地缩着影子钻进屋，妈妈埋头缝鞋帮子，一摞袼褙堆在身边。我数着布口袋里的泥蛋子，准备打老家雀。五儿丧着脸推门进来了，腰上扎着孝布，妈妈腾地从炕上下来，问咋了，那孩子哇地哭出声，她的疯娘病死了。
　　 春天了，幺老汉来过，一次给妈妈背来半袋子粘大米，一次捧来一包菜团子，是芸豆馅的，妈妈欢喜地抱在怀里，他却不怎么说话，专注地看看妈妈，转身就走，眼窝里总是藏着心事。接着，就没了踪影，四儿和五儿没和我打招呼，就不见了。气得我踢飞了一块河泥，跌落水中，溅起层层浪花。妈妈正栽菜苗，手里一簇绿茵茵的小芹菜叶，随风摆动。抬头瞧见那座破庙，愣了一会儿，那儿已经没了人气，一尊菩萨独自微笑着。
　　 哥哥们陆陆续续结婚了，搬出去过了，我也上高中了。妈妈的白头发丝丝连连闪现，但人硬朗，说起当年的幺老汉，眼神明亮，随即又悄悄地黯淡了。
　　 泥河的河滩渐渐大起来，河水瘦了，让出了一条通往破庙的道。今年夏天，破庙倒塌了，随之盖起了一座翘檐起脊的漂亮房子，正厅是菩萨的殿堂，朱红的瓦顶，宝蓝色的琉璃墙和天空一样清爽。北面对着村庄的一溜房间，门楣上挂着嵌金大匾牌——相思菜团子。
　　 五月节那天开张时，鞭炮声四处回荡，村民们都去看热闹，妈妈也挤在中间，新奇地瞧着，店里专门卖菜团子。圆的，方的，菱形的，饺子状的，小碗个头的，还有各式各样小动物模样的；苞米面的，小米面的，高粱面的，白面的，豆面的，花花溜溜杂面的。那些戴花头巾的服务员细声细语地讲说：这是一家连锁店，第一家在山东莱芜大罗村，现在遍及全国，有一百多家了,老板说，这里要建成总部。
　　 一袋菜团子被捧到妈妈面前，让她尝尝，馅都被包起来了，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