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库悲歌(散文)
得知中国华粮中转库要破拆的消息,整整一天时间,我的心情都如巨石在喉。想看又不忍看,不看又放不下。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徒然。都将卑微到鸿毛一般,无关宏旨。然而大库的离去,对于一个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等闲视之的。
站在云烟沉淀的深处,萦绕大库的是车轮滚滚,骡马嘶嘶。那时,大库俨然一个风光少年。繁荣的是视线,饱实的是内心——一个大库承载着一座城市的生计保障。
通常,一个县才有一个代储中央储备粮的大库。用来备载、调剂和中转。一到冬天,天还没亮,大库门前,来自四面八方的送粮车队就已经排出了几华里长。为能争取早点回家,送粮的人们在头天晚上就开始准备——将筛选好的粮食装袋、扎紧。再一袋一袋扛到车上,码好、捆实。住处远的,大半夜就长鞭一甩啪啪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了。一路上,尽管马车在侧,却没人能扛得住透骨的寒意。只好走下车来,跟着马车,刷刷一阵狂跑。那时的人们不懂什么叫素质,但却整齐划一的没有一个人作假。
等待中,抱着鞭杆的车老板们虽然衣衫单薄,却个个精神饱满。认识也好、不熟也罢;家长里短、年景收成,都是他们搭讪的主题。实在冷了,一哧一滑的塑料底棉鞋冻透了,就三三五五凑在一起,一边跺脚一边将喂食牲口剩下的秸秆点燃取暖。肚子饿了,也就馒头、饼子的垫吧垫吧,抑或干脆挺着,挨到卖完粮再回家吃饭。
那时的我已经隐隐懂得:生存就像一件十足的铁器,带给家人的沉重。
随着东方破晓、紫气东升,神气的粮库工作人员开始各就各位——验质、检斤、倒袋、取款。一切手续办理停当,车老板们一边热情的彼此打着招呼一边利落的捆好麻袋,喜悦在挂着霜花的脸上流淌。然后,打马绝尘,奔回那个温暖的村落。
那时人们送公粮,虽然没有卖议价便宜,却没人有抵触情绪。人们愿意看着长龙般大车大车的粮食吞吐成一个个高耸入云的粮囤。继而脸上呈现出一种深色的自足与幸福。因为他们知道:国家的征缴政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饿怕了的人们更懂得:手中有粮,心才不慌。
历史终成过往。然那段曾经饥荒的经历足以让几代人胆寒。有人记不清自己孩子的生辰,有人不知道当年的县长名谁。却无人不晓得,那时的中国华粮大库,俨然一面旗帜,猎猎招展着一个蓬勃的未来。
风云滚滚,阳光熠熠。中国华粮大库高高站了几十年。一种威严,张扬着一种意志,一种荣尊。行走在时光流逝里,安然静默的躲过了风雨,却在一个和谐的社会里走向了一个淡然的终极。
当趾高气扬的钢铁机器大鳄般咆哮着向中国华粮大库逼近,多少人在深锁的眉宇间唏嘘:这到底是人类的进步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文明演进的悲哀?被你护佑过的人们,他们养足了精神,却在用经济的眼光算计你!
我们的民族向来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民族,而令人不解的是:毁起家底来却从不手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怕是再生动的描述,都不会让见证过大库辉煌的人们相信,它,竟然也会倒下!
一个灿然的春日,一场空前的暴力正在上演。安然、静默了几十年的大库被一群粗壮、冰冷的铁手在一些挥舞着的无畏里,狠命的狂砸、撕扯。饱受摧残的大库俨然一个残疾了的英雄,从一个刺目的伤口而半壁残损而支离破碎。直至最后,一个接着一个的兄弟艰难的躺倒在一场权谋的飓风里……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多少记忆全在一声断裂中陨灭。
一个声音轻轻滑过:不能这样啊!
透过大库哭红半边天的眼睛,马路上的车流被迫逼停。足有五六分钟的样子,血色的尘雾才渐渐消散。在它轰然委地的最后的壮烈里,院里院外挤满了围观的看客。他们中有青年,也有老者。一些人笑了,笑的那么无畏、灿烂;一些人缄默、哽咽。然后慢慢转身,掷给现场一声沉重的叹息。
有人说:全国的华粮大库都拆了!取中国华粮大库而代之的是一个空前规模的仓储消费市场。有人说:中国华粮大库并没有老去,而是在另一处向阳之地重生了。面对种种说辞,我依然乐不起来。不光我,至少几代人的脸孔都是没有热度的。因为:无论一座城池还是一单建筑,人们看重的不光是它的华丽外表与突然的横空出世,而是它所承载的历史意义以及带给人类长足的思考。
大库不仅是一座建筑,一段历史,也曾寄托了几代人安生的希望。
历史就是这么不可更改,不可琢磨。乐观者以为:一天即一年,一年即一世。后来者生在了太平盛世,明天会更好。而历史笑道:那只是以为而已!
只有保证生存才会有其他。这是一个连小孩子都懂的任性的真理啊!自然向来不喜欢以人类的意志而眷顾一切。未来的日子里,谁敢保证悲剧将不再上演?老天就不会发飙?
一座城市的文明与发展不仅仅停留在视野里的虚胖上。而在于它未雨绸缪时的硬件建设与应对危机时的措施完善上。诸如北京的暴雨、温州的高铁……这些,人们习惯用突然来解释的事情。
有哲人说:看似突然的事情,其实从未突然过。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