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虫是一条黄色大狗，毛茸茸甩着尾巴跟在三郎脚边，三郎走在哪儿，它就摇头晃脑地凑近，嗅嗅他衣襟，低声啊呜啊呜着，恋恋不舍的样子。三郎上学时，毛毛虫在校园门口徘徊，它不敢进，门口有个胖老头低着脑袋，贼眉鼠眼，冷丁抛来砖头，打在它右后腿上，毛毛虫烙下病根了，看见胖老头就一瘸一瘸的，细微微地哼哼着。
　　 三郎要去城里看马戏，为了讨好父母，顶着大日头给苞米地拔草，从南头到北头，苞米叶子唰唰甩动，绿丝绦一样挥舞，换来了爹的奖励。于是，进城的一条土路上，弯弯折折，几个红点点叽叽喳喳游动，一只老鹰俯冲下来，以为发现了食物，看清后失望地嗷嗷叫几声，它看见几个光脊背的小孩子，再加上一条黄毛大狗，正在快乐地奔跑。
　　 他们到城里广场时，马戏已经开演了。走钢丝真惊险，三郎张大嘴巴，大气不敢出，毛毛虫听话地倚在他腿边不出声，钢丝剧烈地摇晃起来了，人们发出噢——噢——地惊叹，接着是翻跟头，腾空连翻跟头，小猫识字，狮子钻火圈，最逗趣的是顶西瓜，一个巨大的西瓜，圆溜溜，深色花纹像小辫子印在上面，那个男孩顶在头上，先是绕场一周，观众热烈鼓掌，然后，那西瓜竟自己转起磨磨来了，越转越快，那个男孩也转起来，转着转着，西瓜飞起来，一条大黑狗仰起脑袋，接了个正着，大黑狗扎着小辫子，系了长长的红绫子，西瓜在它头顶上听话地转几下，红绫子就呼呼地飘出去，像红盘子上盛上了绿西瓜，观众鼓起掌来，大黑狗就停了，它仍是端端正正顶着西瓜，慢慢走到男孩跟前，男孩抱起西瓜，腾出一只手来，来一个舒展的告别姿势，帅呆了。
　　 从城里回来，三郎就对顶西瓜表演着迷了，他一会儿搂着毛毛虫又亲又贴脸，一会儿妈妈召唤他时，喊了几声，他都没听见，妈妈一拐一拐地走到他跟前，扒拉一下他的脑袋，他突然一愣，嘻嘻笑开了，像个小傻子。上课时，王裤裆老师叫：“佟三郎！”他一激灵，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说：“诶呀，一片大西瓜！”同学哈哈大笑，王裤裆老师就说：“到前边默写汉字！”三郎写的汉字把老师鼻子都气歪了，写‘回’字，他先写小‘口’再写大‘口’，写‘思’字，他先写‘心’再写‘田’，写‘转’字，他先写‘专’再写‘车’。王裤裆老师站在他身后，皱着眉头，耐着性子，指指点点，说‘先进人后关门’、‘先上后下’、‘先左后右’，讲完后，三郎一仰脖，眼睛盯住老师滚动的突出的喉结，无辜地说：“老师，我一直这么写的，我就这么写。”老师的大手一搬，三郎秃噜一下转身，面对着他。王裤裆老师咽下一口吐沫，重重地抿了一下眼皮，声音变得柔和了：“三郎，写字要有顺序，顺序乱了，写字就别扭了，写字一别扭，干什么事都不顺当。”谁知，佟三郎一听，倔强起来：“谁说我干什么事都别扭了，我不上学了，我要学顶西瓜，像马戏团那样表演，你看顺不顺！”说完，径直回到座位上，拎起书包，不瞅王裤裆老师，跑出教室，领着他的毛毛虫向田野走去。
　　 田野一片翠绿，风吹杨树趟子发出沙沙声，毛毛虫身上的黄毛就波浪般翻滚起来。爷爷的西瓜田在西北地三公里处，那里靠着日焦山，土质里含沙量大，适合种西瓜。爷爷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褐色烟斗伸进蓝布口袋，搅来搅去，塞满烟丝，一根火柴划亮，搁在烟斗上，烟丝慢慢氤着了，他扁起嘴唇，吸着吐着，蹲在垄沟里。西瓜秧三四片叶了，圆阔阔油亮亮，嫩嫩的蔓刚刚探头，躲在叶片根部滋滋冒仙气。“爷爷！”三郎高声喊着，爷爷回头看看他，看看天上的太阳，问他：“咋不上学了？”“我逃出来了？”爷爷立马瞪起眼睛，“王裤裆说我写字顺序不对，干啥事都会别扭，他说的不对！”三郎把嘴唇揪成一个蛋蛋：“我把字都写对了，顺序不对有啥？他故意挑毛病！”爷爷咂么一口烟，缓了声：“要称呼人家王老师，他也不容易，他老婆生了两个孩子都死了。”爷爷指指不远的日焦山背阴角处，那里埋了王裤裆老师两个儿子了。
　　 毛毛虫突然不玩耍了，走过来蹭着三郎的裤腿，哼哼着，三郎眼睛一亮，一下窜到爷爷跟前，吓了爷爷一跳，他开始描述自己的‘远大理想’，爷爷听了，笑眯眯，爽声笑着说：“这好办，爷爷正种着西瓜呢，西瓜长大了，熟了，你就可以顶西瓜了！”“爷爷，我现在就要练习，我和毛毛虫都得练习呀！”爷爷从嘴里拔出烟斗，为难地说：“那咋办？西瓜秧还没爬蔓呢！”三郎摇着爷爷胳膊，赖皮地说：“爷爷，你给我做个假西瓜吧，像真西瓜那样，又大又圆。”
　　 王裤裆来家访了，毛毛虫第一时间跑到房后报告，三郎贴着墙跟偷听，妈妈正在给两个姐姐做棉裤，棉花的细丝丝蓬松地铺散着，把妈妈笼在一片朦胧里，王裤裆进屋时，笑着说：“大嫂，做棉裤呢？”妈妈连忙从炕上站起来，充满歉意地说：“你看看，这屋里糟害的，不知道王老师来啊！”王裤裆说没事，你这么糟害也让人羡慕呢。妈妈一定脸都红了。妈妈先开口问他老婆秀玉咋样了，这一回可要保住孩子，王裤裆低着头不安地说：“她总在外面疯跑，越是到月份了越要往外面跑，我这不是也得上班，养家糊口，看不住。”妈妈安慰道：“有事忙不过来你就说一声，大家伸把手，等生下孩子，她就好了。”过了好一会儿，没言语。三郎探着头，看见王裤裆低着头，抻自己的衣襟，妈妈手里捋着几片棉花，已经服服帖帖了，还在摁，轻轻地拍。“秋华，我真后悔，当初没选择你呀！”王裤裆惨笑着，打破了沉默。接着，他说起三郎逃学的事，细细地跟妈妈说三郎不好好写字，还顶撞老师，已经好几天不上学了，妈妈气得发狠说，等他爹回家好好教训三郎。
　　 当年，王裤裆和三郎的爹佟全和都要娶一个媳妇，村里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痴呆呆的秀玉和一条腿跛了的秋华，王裤裆掂量来掂量去，他认为，娶女人不要有多聪明的，只要能像正常人那样颠来跑去就行，自己身体又不好，是个‘病包子’，见着药就眼睛放光，还好在学校当个老师，有生活保障。他娶了秀玉。佟全和的老婆死掉了，扔下大梅二梅两个丫头，岁数又大，条件也不好，就娶了秋华。谁知，世上的事真难料，秀玉不会干活，天天跑出来玩，王裤裆像经管没娘的孩一样养着秀玉，怀了两个儿子都到月份了，自己跑出去丢掉了，王裤裆心疼啊，看见人家小孩就眼睛发绿，盼孩子又怕孩子，哄着供着老婆，热汤热饭经常不沾嘴。人家秋华嫁过来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善待两个没娘孩子，把家收拾得干净利落，喜得佟全和半夜笑醒了，搂着秋华不松手。
　　 爷爷心思来心思去，找村里的木匠大皮球给孙子做一个木头西瓜。于是，夕阳下山时，他就蹒跚着离开西瓜田，朝大皮球家走去。大皮球和爷爷的年纪差不多，早年村里人使用的桌子、柜子、椅子和猪槽马槽都是大皮球做的，前些年，村里小学校兴起人人手举红缨枪，飒爽英姿像太阳，孩子们一帮帮群情激昂，校长求大皮球打制红缨枪，大皮球二话不说，挺着似乎怀孕女人八个月了的肚子，咻咻喘粗气，几天几夜不睡觉，几百只红缨枪一水水排在墙头边，铁尖头闪亮，木头干光滑匀称，拴上用红钢笔水染红的穗子，迎风招展，孩子们威风了好一阵子。爷爷走进大皮球家时，他正仰在躺椅上摇蒲扇，夕阳要落下去的红光，一晃一晃让他的大肚子活起来了，仿佛一鼓一鼓的动呢，爷爷看着，扑哧一声笑了，大皮球发觉了，一骨碌坐起来，拉着老哥坐在登上唠嗑。爷爷提出要打制木西瓜的事，他说好办，三天后来取就行。随之，扭头瞅瞅房门，眼神一亮：“哎，老哥，俺家还有一块腌咸肉，让我儿媳妇取出来炖上红辣椒，喝两盅？”爷爷侧着头，眼睛笑眯眯：“喝两盅？嗨，我还真想了！得告诉秋华一声，省着她惦心。”大皮球哈哈大笑，你娶个好儿媳妇，这屯里谁不夸啊，他喊来孙女小玲，小玲是三郎的同班同学，小玲跑去三郎家告诉一声。她小心翼翼徘徊在三郎家门口，他家的毛毛虫吓人，可不能贸然进去。小玲急得脸红脖子粗，三郎家还不出来人。这时，妈妈已经做好饭了，爹从地里回来正修理洋镐，妈妈跑到院里，一边拿围裙擦手，一边说：“爹咋还不回家吃饭呢？该到家了。”佟全和低着头喊三郎，快去迎迎爷爷。三郎闻声，领着毛毛虫小跑着冲出院门，一下看到小玲，小玲一边后退，一边说：“三郎，你看好毛毛虫，别让它冲过来，你爷爷在我家吃晚饭了，我爷爷让我来知会一声。”说着，倒退几步，撒腿就跑。
　　 大皮球和爷爷都吃咸了，晚上喝许多水，大皮球翻来覆去，憋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慢吞吞爬起来，窗外月牙西斜，过半夜了，他迷糊着眼，找到房檐旮旯处，痛痛快快倾泻，耳边突然冒出嘤嘤哭声，一激灵，睁大眼睛，自己正冲着一条大白裤子撒尿，再一细看，王裤裆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媳妇要生了，害口，非要吃红辣椒，我看你家有，想摘点回去，你却往我裤子上撒尿，你怎么能这么侮辱我呢？”大皮球翻翻眼皮，心想这是哪门子逻辑，你来偷辣椒不觉丢人，我尿着你裤子了，就侮辱你了，真是个酸书生。他系上裤腰带，好言相劝：“我不出声，就当没看见你偷辣椒，我进屋了，你拿吧，不许哭了。”大皮球说完，回屋里呆了两分钟，再出来时，王裤裆已经走了，房檐上少了两串红辣椒，他小声嘀咕着，还挺贪婪的。
　　 第二天放学，大皮球就问孙女小玲：“你们王老师今天穿啥衣服了？”小玲不以为然地说：“王老师今天穿一条旁开门的裤子，一定是他傻老婆的。”大皮球憋不住大笑起来，这个王裤裆够可怜的了。大皮球的木匠手艺真是好，木西瓜做的惟妙惟肖，木头花纹光滑，还有小开门，能往里塞东西调节重量。三郎和毛毛虫开始练习了。可是，木西瓜就是不听话，总是从脑袋上掉下来，砸在毛毛虫身上，一阵阵惨叫，毛毛虫的大眼睛里充满哀怨，它有意识躲着木西瓜，不配合三郎练习，三郎气得直跺脚，抱着木西瓜追毛毛虫，他们上鸡架，爬狗窝，蹿墙头，院里木柈子垛遭殃了，木西瓜不愿在脑袋上停留，却在木柈子垛上滴溜溜乱转，毛毛虫跑出去藏了，它这些天都不愿意接近三郎，三郎把木头条从柈子堆里拔出来到处扔。盛夏时节，柳树上的喜鹊嘎嘎唧唧乱叫，爹和妈妈上地干活了，三郎抱起木头西瓜，擦着满脸油汗望大门口，毛毛虫从昨晚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影。
　　 爷爷在田里侍弄西瓜，西瓜蛋蛋像拳头大小，羞涩地隐在叶片下，颤巍巍的蔓子螺旋样伸着芯子，放眼望一望，满地蓬蓬勃勃的叶子，似在蠕动，从叶子边缘处探进几缕阳光，爷爷就听见了，西瓜蛋蛋在喊他：“爷爷，快来呀，我们周身痒痒，想翻身，蚂蚁又来捣乱了，蚯蚓把我们脚趾吮麻了！”爷爷匍匐在西瓜田里，仿佛他的孙儿们饿了，他得快点锄草、捉虫和松土，土里的营养就慢慢喷射出来了，他的孙儿们眼瞅着长大了，长得圆滚滚，咕噜噜跳跃在三郎的脑顶上，那有多好啊。
　　 晚霞红彤彤，丝丝缕缕飘在天边，几片淡青色云彩悄悄地凑近，衬得红色有些恼怒了，于是，像刮了一阵风，苞米秧棵和杨树们呜呜隆隆叫起来。爷爷磕磕烟斗，想再装一袋烟，低头找烟口袋，小窝棚后面传来脆脆的一声：“大叔，西瓜熟了吗？我想吃！”秀玉挺着大肚子走过来，爷爷忙站起来：“秀玉，你可得当心，咋上这来了？”秀玉撇撇嘴，望一眼日焦山脚下，扭动着身子，越发灵巧起来：“大叔，我想吃西瓜，吃一个最大个最圆的西瓜，吃完了，把西瓜瓤刮干净，给我儿子当摇篮使。”说着，伸长脖子，像乌龟站直了的样子，搜寻着西瓜地，恐怕漏过哪一个大西瓜。爷爷哄着她说：“西瓜还没长大呢，长大了就熟了，到时一定给你留一个最大个的，圆溜溜的！”说着，爷爷又掐指算算，雨水适中的话，顶多一个月，就能吃上甜西瓜。秀玉满意地拍手，跟着爷爷往家走，刚进村子，瞧见王裤裆飞奔而来，急得都快要尿裤子了。
　　 晚上，佟全和一进小院就闻到香味，秋华正烙油饼，一张张摞在盘子里，黄洋洋亮晶晶，瞅着就好吃。他迫不及待洗干净手，捏着一张往嘴里塞，烫得瘪了唇，哈哈着，享受着，仰脖子嚼着。秋华越烙越多，佟全和就问：“烙那么多干啥？”秋华不抬头，翻动铲子，碰得锅咔咔响：“一会儿给王裤裆媳妇送点去，她什么都不会做，又要生了，可得保住这个孩子。”佟全和有点不乐意了，倒不是心疼几张饼，本来王裤裆看着秋华就眼馋，眼神黏叽叽的，再出点事可咋好，嘴上没说，一头扎进屋里歇着了。
　　 王裤裆家乱得没处插脚，秋华拐着身子，手上麻利，感动得王裤裆一会倒水，一会买糖，不知咋办好。秋华跟王裤裆说好，这些日子她常来，上下午跟他串班照看秀玉，别漏当儿，一定让孩子平安降生。
　　 从王裤裆家出来一拐弯，佟全和在墙角处等她，一把攥住她的手，热烘烘凑近嘴巴，秋华明白，他在意她。他们夫妻俩踩着夜道，深一脚浅一脚，还没到家门，就听到惨烈地哭声和狗叫声，三郎满院子追毛毛虫，一滴滴鲜血从毛毛虫眼睛里淌出来，它没命地撂起蹶子，疼得嗷嗷乱叫，三郎张着手臂要去抱，总是抱不到，咧着大嘴哭喊着，好像有多对不起毛毛虫的样子。佟全和和秋华拦住儿子，原来今晚毛毛虫愧疚一样地回来了，抖抖一身黄毛，洒脱地站在三郎脚边，三郎就决定，再练习顶西瓜。他琢磨了好几天，往木西瓜里面塞上水袋子，这样重量就和真西瓜相仿。木西瓜果然在脑顶上转几圈，三郎也开始转圈，双向使用了贯劲，木西瓜飞起来，毛毛虫正歪着脑袋，仰脖子瞅，三郎一扬脑袋，木西瓜就飞出去了，重重地砸在毛毛虫眼睛上，咣——一声，毛毛虫被砸得仰躺在地上，摔出去几米远，左边一只眼忽地窜出一股血，毛毛虫震颤着身子半天才发出嚎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