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赵佶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我曾经无数次地翻读这阙词，却每一次都被感动。许是有过令人肝肠寸断的经历，才能写出如此饱含悲情的词句。都说文字是传情最好的方式，写词的人在叙说情怀，读词的人在聆听心声。到头来，终是寥寥数字弄疼了两个人的心。就好像一朵妖艳的情花，令人心生爱慕又徒增悲怆。一阙好的诗词当然能触发如此的情结。如果说一首词是一个人心灵的表白，那我更愿意说，这首《眼儿媚》是一封血书，句句是泪，字字真情。
　　 “玉京曾忆昔繁华”，这样的回忆，李煜曾经也有过。他在面对大好河山的湮灭时，和泪挥成一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以一个亡国之君的悲切情怀重新审视自己几十年来走过的帝王之路。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就在这个令他受尽耻辱的朝代里也会出现一个步他后尘的人，这个人便是北宋最后一位君主——宋徽宗赵佶。
　　 因了这个缘由，我总是喜欢把李后主和宋徽宗想到一起。究竟是他们辜负了光阴，还是光阴弄疼了他们脆弱的情怀，谁也说不清楚。历史有太多的巧合，总会在斗转星移间上演一出似曾相识的戏码。又或许可以说，上天给了两个人风花雪月、诗酒年华的才情，就不会再给他们运筹帷幄、韬光养晦的气宇。如果不是这样，谁又能解释两个相差几百岁的君主如何会出现在同一条荒芜的野径上？谁又能想到将这样两个人摆放到同一个桌案之上翻读。
　　 或许，这样两个君王之间该有些联系，故事才会显得完美。据说，神宗当年梦见后主造访，后来果真诞下了徽宗。论才情，徽宗实在是不输后主。他精通绘画，画花鸟，栩栩如生；他擅长书法，开创的“瘦金体”挺拔俊美，修长匀称，婉转秀丽，堪称中国书法史上的明珠。就凭这样的才华，他如果不是末代君主，定会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绚烂的一笔。可是他的经历又和后主何其相似。哲宗驾崩后因没有子嗣，不管是论才论德，还是论封建社会盛行的嫡庶长幼，赵佶都不应该成为九五之尊。可是向太后不顾众论，力挺赵佶，才有了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宋徽宗。真不知道，徽宗是该喜还是该悲？即使做了皇帝，徽宗依然走着李后主走过的老路，娇奢淫逸、纵欲过度。如此，才有了后世这般多情而又无情的比较。
　　 都说时间是一条河，河中流淌的是胜者的欢笑和败者的泪水。烟月不知人事改，人却始终无法走出自身划定的圈套。每个人都会在很多年后回首前生走过的路，如同看一条肆意横流的汪洋大河，河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种符号，每一声回响都是一种回忆。此时，北宋王朝的汪洋大河已经悄然东去，昔日的“万里帝王家”俨然变成历史耻辱柱上的一笔，曾经享尽风花雪月的帝王也沦为了任人凌辱、任人宰割的板上之鱼，一切都来得太快。仿佛昨日的朝喧弦管还在耳边回响，今朝却已经只能忍听羌笛，问一声“家山何处”？悔之晚矣。
　　 人生总是如此，拥有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失去时却痛惜已经失去，想要珍惜却一切都已经太晚。宋徽宗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在位25年，也辜负了天下苍生整整25年。即位后，他大兴土木，苛捐杂税，让天下百姓受尽了疾苦；他私欲熏心、肆无忌惮，仅凭自己喜欢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脂民膏；他亲小人，远贤臣，忠奸不分，让多少忠臣寒心，令无数小人快意。他不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荒淫无度的纨绔作风终究惹起祸端。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他顿然间四面楚歌。宋徽宗害怕了。他当然会害怕，这样的帝王怎会有临危不惧的气魄？于是他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想要挽回已经千疮百孔的北宋王朝。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历史给过他机会，百姓也给过他机会，他珍惜过吗？没有，既然他不懂得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那天下就让有德者居之吧。终于，他失去一切，权杖、王冠、甚至是尊严。
　　 有人说，此时的宋徽宗定是幡然醒悟，不然又怎会句句真情、字字滴泪，我独不如此认为。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历史可以重改，让他再回到王座之上，他还能做一个好皇帝吗？不能，他有的只是花前月下，把酒言欢的诗人情怀，却始终没有决策天下、韬光养晦的帝王气魄，他还会是一个亡国之君，这是我在这首词中读到的信息。如果不是，我猜想，这首《媚儿眼》是他作于被俘初期。此时，他后悔了，但不见得后悔就是醒悟。如果不是这样，这一句“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又该如何解释？身陷囹圄，俘虏之身，他想到的不是辜负了天下苍生，迷恋的却是玉京繁华、朝喧弦管，难不成他还想夜夜笙歌、朝歌夜舞？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他有回忆，他能回忆，但他的回忆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是啊，过去的光阴美到无与伦比。汴京城里市镇繁华，万里的山河都属于帝王之家。豪华的宫殿鳞次栉比，管弦笙琶的声音日夜不断。这样繁华的片段，我们似曾相识。历史上的巧合谁没有见证过，李后主在位期间不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吗？只不过，相比于北宋诺大的王朝，南唐只能算是弹丸之国。然而，这对于李煜和赵佶并无多少差别。这样的君王眼中或许只有眼前的雕栏玉砌和琼林玉殿，天下再大，与他们而言又有何种关系，他们体恤过民生疾苦吗？李后主曾经写过一阕《玉楼春》，上片“晚汝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写的也是帝王沉湎声色和骄奢淫逸。单从艺术手法看，这首《玉楼春》与宋徽宗这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所写词境分析，他们两人却又不谋而合，使人不得不为之感叹。只不过，此等境界之下的李后主显然要比宋徽宗多情许多了。后主所写，细腻婉转，情思缱绻。他迷恋的，是物，却也有人。徽宗所述，是为概写，眼中尽是玉京繁华，群楼玉宇，全是家国之物，又何曾有人气？单从此处不难看出，后主和徽宗两人在性格上还是有些许差异。毕竟，再怎么相似，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或许我的理解太过狭隘，他怀念的并非只有笙歌燕舞，或许还有那个浪漫而又脆弱的王朝。对于一个亡国之君而言，他的心里多少总归有些家国之事吧？我可以从词的上片中看出北宋王朝的繁华，汴京中的豪逸。每个人都会说回忆是美好的，纵然身处当时却毫无感知。我想，徽宗此时的回忆更甚常人，毕竟龙椅之上的欢娱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的。可是，回忆再美好也只是曾经。所谓的回忆，也只是在今天对已经失去的昨天做一个交代，慰藉内心的痛悔罢了。我希望徽宗的心里有一丝的悔恨，这种悔恨，关于国家，关于百姓，和自己过去的生活并无关联。可是无论如何，他的昨天失去了，那么今天呢？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直到这一天，金人的铁蹄马嘶惊破他的梦，来得猝不及防，他的梦被惊醒了。梦里梦外的世界是天上人间，他沦为金人的俘虏。“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花城再怎么繁华也和他毫无干系了，他的下一个梦智能在屈辱中萌生。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动，他的心开始滴血，他说：“我的美梦终归是醒了，我的国家你在哪里？再也听不到熟悉动人的管弦乐声，我只能听到令人厌恶的胡音。可是，我又怎么忍受得了吹凑《落梅花》的乐声所带来的痛苦。”徽宗的命运似乎比李煜更加悲惨，他的妻子和儿女都被金人掠去，受尽凌辱。徽宗无能为力，只能把所有的凄苦都化作一首词作，这阙《媚儿眼》是其中一首。另外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尤是代表，被王国维称为血书。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两首词的共同之处是同写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幸好，这首《媚儿眼》中还有回忆，有回忆就有期望，有回忆就有梦，他还能在屈辱的生活中寻得一丝亮光。他在被俘期间的生活无人能够想象，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折磨，他再次提笔写下《燕山亭》，心绪也从期望跌到了绝望。真到“和梦也新来不做”的境地，他的心里已无生念。
　　 由被俘最初“玉京曾忆昔繁华”到最后这句“和梦也新来不做”，徽宗的词风由期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最后的结局令人肝肠寸断，哀致痛绝。
　　 1127年，宋徽宗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他死了，死在五国城，他心中的汴京城最终成了一场遗梦。究竟是徽宗误国，还是国家误了徽宗，我想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假如徽宗不是皇帝，而单纯的做一个词人，定会成为北宋文学史上的明珠。没有假如，历史不能回头，他就是一位昏君，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他被永远冰封在异土之下。也许他的死亡是美丽的，从折磨中解脱，他会魂归故里，再也不用吟咏那句“玉京曾忆昔繁华”，他回到了自己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