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黑洞
　　
　　 红一连战士丁铁，贵州省人，家在一个穷困山区，那也是红军长征路过之地。他两臂特长，外号长臂猿。人没见过，可丁长臂的故事已传到了邵焱耳里。邵焱说是躲在这里写那篇“大老粗语言”的文章，其实他心绪烦乱，早把那事儿丢开了。倒是红军团张晖那样一些普通干部战士占据了他的心，使他迷上了“侦探”工作，骑马的兴趣和时间都没有了。如果没有这青龙江之行，他不就是瞎子、聋子吗？薛梅的死因还没弄清楚，丁长臂又来凑热闹了！而且都是涉及人、人的荣辱、人的前途甚至生死攸关这一类大事，使他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回避而不能。
　　 丁铁养猪出色。每天晚饭后，他的猪食房里，都聚集一些战士。用了100瓦的灯光，有时熄灯号吹过好久了，他们才回各自宿舎睡觉。有人向连里报告：饲养室成了烂窝子。打牌、下棋、吹乱弹。指导员张晖去捉了一次，才发现他们都在看书学习。
　　 张晖抓住了丁铁这个典型，大力表扬丁铁。还准备把丁铁调到战斗班去当班长，作为干部苗子培养。
　　 张晖隔离审查不久，红军团抽调了一批战士，去空军当飞行员，都说是壮大空军力量，为解放台湾作准备。经过政治审查、体检及其他方面的考核，丁铁除了文化程度欠缺以外，各方面都合格。他还是被调到空军去了。要长翅膀、飞上蓝天去了。这事，引起不少人质疑，丁铁那点文化水平怎么能当飞行员呢？空军那边恐怕是顺手牵羊，挑走一个优秀饲养员吧？
　　 不知怎么搞的，这样一个朴实可爱的战士，调去空军部队不久，竟然当了“逃兵”，给红军团添了又一个乱子！
　　 空军那边“通缉”丁铁的电报几经传递，传到了红军团。空军那边判断，丁铁可能逃回红军团来。习惯于报喜不报忧的红军团政委牛杰显然把这事也瞒住了，暗中作了布置，抓紧搜捕丁铁。
　　 萧秘书得到的消息是从副师长刘春那里来的。使将军尴尬、伤脑筋的事已经够多了，他本来也不想把这件事报告首长。但又怕此事万一弄大了，把首长蒙在鼓里，首长肯定要大发脾气。不得已还是报告了。
　　 邵焱说：“我们别管这些事，他们要瞒就瞒去吧。看牛杰怎么交待？”
　　 正说着话，大杨来了。大杨是图书馆管理员，摄影爱好者。他在门前犹疑好久，还是走近了邵焱，说：“首长，有个同志，要请你救救他。”
　　 邵焱微微惊奇，问道：“薛梅的事，你们还没给我讲清楚。又来什么事了！”
　　 大杨压低声音说：“一连还有个战士，叫丁铁，是个逃兵......不，恐怕不能说逃兵......”他紧张惶恐，讲不清楚。
　　 邵焱说：“我知道一些。通缉了好久，还没有拿住，是吗？你怎么提起他来？丁长臂在哪里？”
　　 “我知道他躲藏在哪里。我想......”
　　 “你怎么不早报告？”
　　 “丁铁和张晖的问题有牵扯，我不敢报告。”
　　 “他不是调去空军了吗？怎么还和张晖有牵扯？你快说！”
　　 这样的事也找他军区政委，常人是无法理解的。他比团政委还团政委，比指导员还指导员。怪谁？还得怪自己！他太平易近人了，一个电影放映员也可以直冲冲地来找他，哪像大军区首长？没办法，习性也不太好改。邵焱立即讲了个条件，作出许诺：大杨报告后，算丁铁自己主动归队，从轻处理。大杨这才说，丁铁就藏在大礼堂的天花板上，像一只蝙蝠，白天躲在上边看书，晚上偷偷出来大、小便，活动一下。
　　 “他从什么地方跑到你这里来的？”
　　 “那些我就不知道了。他不跟我说，我也没多问。”
　　 “你骗我！我不喜欢别人骗我瞒我，讲清楚了，问题就变小了。”
　　 大杨这才说，丁铁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他了，便公布了一系列长镜头。
　　 丁铁从红一连调去空军部队，原来是说去当飞行员。汽车把他们接到省城后，连夜坐上敞篷汽车，车篷布盖得严严实实，拉猪一样，夜间行车，他也不知道经过哪些地方。天亮前，汽车停下。接他们的空军干部说：“到了！”
　　 那是一条大山沟，有一条小河。密密的树林里，隐隐约约看得见几座庙宇一般的房屋，没有老百姓。一条公路，铺了沥青。来来去去都是军车。军人，多数是穿蓝裤子的空军，也有几个穿黄军装的。
　　 原来，经过再审，丁铁不够条件学开飞机，只好分配去打山洞，修一项最机密的国防工程，大概是导弹阵地吧。领导说，干一段时间以后，还要对大家进行特殊训练。
　　 吃苦、受累，丁铁都不怕。就是开飞机去解放军台湾的希望落空了。他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在红一连喂猪，可以慢慢学习开汽车、拖拉机。那里限制太严，不准写信，不准请假外出，不准亲属来队......他也受不了。红军团共调去三个战士，一到目的地就分散开，再也见不着面。周围都是生人。以一个班为单位干活，指定你在哪里干，就不能往别处走，也不准东张西望。班里还有些叫人难受的规定：互相监督、互相检举揭发。谁也不敢讲话，都像哑巴，埋头打眼、搬石头、拌水泥......
　　 丁铁老想着红一连那50多头猪，还有那个七拼八凑的手摇切草机。每星期有两三个晚上，好多人挤在他那间小屋里学习。指导员张晖对他好，关心他，鼓励他。也告诉他，再过十年，1980年就要实现农业机械化。他复员回乡后，可以开拖拉机。现在打山洞有啥意思？思想不通，也没人像张指导员那样跟他谈心，干活没劲儿。
　　 不久，打洞的人中传说：这不是打山洞，是给高级首长盖战备房子。原子弹扔在洞顶上也不怕。这个绝密，谁暴露了，就要受处分。严重的，一辈子也不准离开这里，关在一个洞里，直到老死！领导说，这是谣言，深入追查。查别人，别人会说：“我没听过。”或者说是蹲在厕所里听人说的，没见那人是谁？一个个推得干干净净。
　　 查到丁铁时，丁铁是听一个老兵讲的。他不敢说，怕那老兵遭大罪。查不下去了，就落到了他丁铁头上。经了解，他是红军团一连调来的。他的指导员张晖成了现行反革命“六反分子”。丁铁在连队里，也跟张晖走。领导试探他的态度，向他问张晖情况。他一个劲儿说张晖如何如何好。后来，领导明白告诉他：张晖已经是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丁铁不信，极力辩解。丁铁更加受怀疑，有人监视他。连他叹一声气，干活时皱着眉头，领导都知道。他在工地上摔了一下十字镐，有人向领导报告了。
　　 丁铁不顺心，向领导请求调回原单位。施工队对他不放心，吃饭、大小便，都有人跟着他。失去了信任，对丁铁来说，比死了还难受。他再次提出调回原单位。不调，他自己回去！他质问领导：“调我来当飞行员是准备去解放台湾的，怎么骗我？”
　　 “谁说调你来当飞行员？你这点文化程度能当飞行员吗？你这种态度、感情，你也不适合当飞行员！”
　　 “不适合，让我回去，还不如喂猪！”
　　 “什么？这样神圣、光荣的战备任务，不如喂猪？”
　　 丁铁被关在一个山洞里，跟大杨在暗室里洗照片一样黑暗。三天后，还是那位干部把他放出来，问他：“认错儿没有？”
　　 丁铁恨他，眼睛盯着他，不答话。两只长臂就要抬起来，好像要抱住那位干部。瞬间，那个干部伸手一巴掌，打在丁铁脸上。丁铁嘴里流血了。丁铁捂着脸，咽下了血水，想了半天，突然扑上去，两手抓住干部，高高举过头顶。正要往地上掼下去，他被别人阻止，又被关起来。那个黑山洞，洞口只能爬进去。
　　 洞外，有人看守。他想：也许就这样关在洞里老死。他以为在做恶梦，被国民党军队给俘虏了。他想起红一连，想起张晖，还有那间猪食房小屋。他要寻找机会，爬出这个狗洞，跑出山沟，跑回红军团去。
　　 半夜里，他突然对门外人喊：“我要拉屎！”
　　 “不准，憋住吧，天亮再拉。”
　　 “求你做做好事，拉在洞里怎么受得了？”
　　 守洞的战士心软，同意了。
　　 丁铁蹲在洞口装拉屎。那战士也站在他身边。四周没有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丁铁想：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想学电影里的方法，把看守战士打晕在地跑掉。又想：这同志能让他出洞拉屎，就算心好，自己不能忘恩负义。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在洞口摸了一条绳子。回到洞口，那战士放心了，正要关门，丁铁出其不意，抱住那战士，先用他的军帽堵住他的嘴，又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拴在洞口铁门上，对看守战士说：
　　 “好同志，我对不起你，要连累你了。”
　　 看守战士说：“你跑了，是逃兵，会被枪毙的。”
　　 丁铁说：“你放心，我跑出这里后，还要革命，为人民服务。”
　　 看守战士说：“你这样跑了，我也完了！要不，你干脆把我打昏过去。说明你跑之前，我跟你战斗了。我也好交代。”
　　 丁铁说：“好同志，你帮了我，我再伤你，我连猪都不如了。”
　　 丁铁跑出山洞之后，凭着白天的记忆，穿过密林，爬到了山顶，见东方发白。他分辨出东西南北了。站在高处一望，西边有一片小平原，一条蓝色的江。那不是青龙江吗？他明白了，这山沟，就在青龙江东边。早就听别人吹过，山沟里有温泉，有好多重要的国防工程。离红军团驻地不到30里路！
　　 他脱掉上装，化装成老百姓，下了西边山坡，没命地向前走。走到一个山村，见有人卖鱼，说鱼是通海湖打来的。这么说，他离通海湖不远了。他怕被人发现，白天躲在树丛里，没吃东西。天黑后，继续赶路。他想：张晖调到生产基地了，先去找张晖。基地不会有别人认识他。要是回红军团，说不定马上有人看见他，把他抓住。
　　 这个故事还真曲折、惊险哩！大杨见首长和秘书都认真细听，不插话，也不嫌他啰嗦，就越讲越详细。
　　
　　 “逃兵”和“六反分子”
　　
　　 看管张晖的战士名叫张飞。是一个到生产基地锻炼的大学生，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他对张晖的“六反”问题有不同看法。在外人面前，他正儿巴经，接受组织严峻考验，立场坚定。背地里，和张晖称兄道弟，打得火热。可是，两人又你防我，我防你，都怕中奸计，都怕被对方出卖。
　　 邵焱插问：“你说的这个大学生张飞，是不是放过牛？”
　　 “是，是！”大杨惊异：首长怎么都知道？
　　 邵焱让大杨继续讲下去。
　　 大杨说，有天晚上，张晖和张飞正在闲聊。窝棚里的警铃响了。这是张飞的发明。他在棚里挂个摇铃，棚外四面八方用麻绳拉扯着。夜里，如果有人靠近窝棚，铃就响了。这主要是防专案组来突击检查。
　　 张飞听到铃响，叫张晖不要动。他摸出去，看见窝棚后边黑暗处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就消失在草丛中。什么人？大学生以为是专案组来检查了。他侧身靠在棚后，蹲下去，顺手拿起一块大石头，观察，等待。
　　 草丛中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那个人还在爬动。张飞也爬过去：“谁？干什么的？”黑暗里的人没应声，站起来，弓身跑了。
　　 大学生当过一段牛倌，练了一手甩石头的本事，百发百中。他把石头扔出去，接着扔了第二块。那黑影不动了。他爬过去看，草丛里那个人也用石头回敬他，差一点就砸中他脑袋了。他在地上翻滚一下，换个方向，向那草丛里摸去。草丛里的人没有发现他。他像侦察兵，匍匐前进。直到接近那人，猛一扑，把那人按住了。
　　 那人没有反抗。张飞想把那人捆起来，拖回草棚。没有绳索。正在他算计之间，那人猛挣一下翻了身，把张飞推开了。张飞防不胜防，那人拳打脚踢，拳头打在他胸口上，脚尖踢在他小肚子上，险些踢中了要害部位。
　　 张飞自知斗不过那人，只得向窝棚里求援：“张晖，出来，抓坏人！”
　　 张晖听到喊声，以为张飞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他也不敢轻易出来。听见张飞喊了第二声，他才跑来。只见张飞像武松打虎，骑坐在一个人的背上，挥拳乱打。被打的人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等张晖走近时，那人快断气了，不能动弹。
　　 张飞叫道：“拖到棚子里去！”
　　 躺在地上的人，微微翻动身，轻声哼叫。
　　 张晖说：“不要拖，抬吧。”
　　 被抓着的人是个大个。黑暗中，看不清楚。张晖抬他的头，叫张飞抬他的脚。他怕张飞在愤怒中致人死命。刚抬起来，太沉重。张飞突然把脚丢下。又听那人“哎哟！”哼了一声。看张飞嫉恶如仇，把被获者不当一条生命了。
　　 张晖就把那人扶起来，背在背上，进了窝棚。把那人放倒在自己床上，拿马灯一照，倒退了一步，碰着了张飞。张飞问：“怕什么？胆小！”他掩饰道：“他的头被打伤了！”伤者头部直流鲜血，呈昏迷状态。显然是被张飞的大石头所击伤。张飞没想到碰得那么巧，击那么准！放牛这么长时间，常用石头赶牛，有所锻炼吧？
　　 张飞说：“你守着，考验你，我报告去。”
　　 张晖说：“先救人。”他单独在这里劳动，早已预备了红汞、碘酒、磺胺消炎粉、纱布、绷带一类急救品，以防工伤，及时自救。这会儿，他擦净了伤者头部的血迹，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好。又从热水瓶里倒一杯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受伤者，像护理前线送下来的伤员。
　　 “快把他送走！”张飞怕那人死在棚子里。
　　 张晖说：“不能送！”
　　 “你是猩猩惜猩猩。听我的，立即送走。”
　　 张飞因为看守被审查的人成绩显著，如今又抓了一个坏蛋，准能得到党组织和领导高度信任，尽快实现穿军装的夙愿。这回算对准焦距了，快门一按，就有一张好照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