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季风不停地呼啸，城市人群戴起了口罩，裹上了纱巾，防范着风沙的侵扰。可谁又曾想过风沙的来路呢？生存在水泥钢筋空间，干风滤去了人体的水份，你只能不停地、机械地、物理性地灌水，才能保持生命的苟安。我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枯叶，无所适从，总是感到一种干渴，一种焦虑！城市在我眼里是一个肆意掠夺原始本真的侵略者，它的浮华与伪饰最终夺取生命的安静。
　　 我成了城市的伤感者！
　　 寻找湿润竟成为生命中的一个情结。
　　 所以我要告别它，我要去寻找一种本源，一种真实。于是我最大的念想就是坐在儿时的小河旁去倾听河流的声音，追寻河流的记忆，只有河流可以滋润我干渴的喉咙！一想到湿润，我的心就跳跃着阵阵狂喜，眼前就出现了灌木、藤蔓、丛林、山峦、庄禾、牛羊、村庄、河流……
　　 一条河就是一段历史。
　　 一条河是一方生灵的福祉！
　　 记得，我一出生，父母就把我送到依河而居的一家农户去哺乳，从一个简陋的大门出来，就是一条河流。河低宅高，形成了居高临下的态势，但河流从不计较自己的地位，无论从哪村哪寨，哪家哪户经过，都要从它体内吸取养份。早出的羊群，暮归的老牛，沿河的土地，都把生命寄生在这条河流上。
　　 奶爹和奶哥用不着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只在就近的河床上挖个坑，清澈的水就可以漫满桶子，一挑水放在院里就可食用。奶哥常常爬在河边喝水解渴，奶妈也从来沒有禁止他解渴的方式，好象家里也不曾有烧水的用具，谁渴了从桶子里舀半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就心满意足了，但我们很少因喝生水患过什么疾病。
　　 在我的印象中，这条河是笔直的，宽阔的，下大雨的时候能听到它奔驰赶路的急喘，风和日丽的时候只听哗啦啦哗啦啦，洗石般的歌吟，一如收心敛性的求道者，日积月累地诵词念经修炼道行。
　　 夏日，奶妈抱着我，拎一个木凳坐在河边，肆无忌惮地裸露着硕大的奶咪咪，纺着线，哼着歌，我沐浴着湿润清新的河风，吮吸着奶妈永不枯竭的乳汁，那时候我觉得乳汁就是河流，河流就是乳汁。
　　 不然，为什么有人把河，叫做母亲河？
　　 白天，我能看见河水里匆匆奔走的白云，天空中飞翔的小鸟翔动着翅膀。
　　 夜晚，在蛙声此起彼伏时，奶哥要在水中捞月，捕捉星星，可他总是把月亮和星星搅碎捞歪也捉不起来，我就给他们闹，给他们哭，非要他们实现诺言。奶爹有办法，从河边折几根荆棘条编成月亮形，糊上毛头纸，把小油灯放进去，月亮就算捞起来了。我看看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月彼此眯眼浅笑，却并不知道这是一场编造出来的欢乐。然而这种欢乐，竟是我一生记忆中，最有诗意的欢乐！
　　 依河而居的人家，都受益于这条河，欢乐于这条河，可它到底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听人们都叫它下河湾，听奶妈唱出有关河流的歌谣是：
　　 汾河流水哗啦啦，
　　 阳春三月看杏花。
　　 地肥水美五谷香
　　 人跃马欢满地跑……
　　 于是河在我印象中是善的本体，不然为什么说“上善若水”？古人说它滋润万物而不争，那他不是善体又是什么？
　　 伴着河水长大的我，那年被一辆驶进河滩的吉普车载我而去，望着河岸上长站不离的奶妈，听着河水长流不止的呜咽，我如断脐一样离开了生命的第一站。从此，我远离了河流的声音……
　　 我的心是那样的揪，那样的寂寞！不停地哭泣，无缘无故地走神，不仅只想念奶妈，一定也有想念河流的声音。母亲说，看，黑不溜秋的，都是河风刮的。瞧，肚子鼓不愣登的，都是河水灌的……我第一次听到有关对河的诅咒，用打翻一碗饭来报仇，可我吃了一次母亲的巴掌。我觉得母亲不是河，奶妈才是河。
　　 城里人总是愤恨自然界的具体事物，这让我感到莫大的不解。他们夏天打伞遮阳，冬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吃的是过滤水，坐的是瓷便池，洗碗用的是“洗涤净”，揩腚用的是卫生纸，但还动不动就生病，既不让风吹，也不让日晒，忌讳与大自然接触的人，难道会长生不老？难道会在高楼大厦中建立自己永恒的天堂？
　　 我常常一个人企图去找河，可母亲离间我与河流的关系，说河神是专门捉小孩的。为此，我曾经哭过无数次。
　　 就在我六岁的时候，因为社会的变故，父母无法把我留在身边，只好把我交给乡村的亲戚领养。那是一个阴霾的天气，亲戚背着我趟过了一条河，坐上一辆胶轮马车，顺着这条宽阔的河道辚辚地前往，河水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再次唤醒了我的记忆，以至我忘记了离家的伤感。我问亲戚，是不是要把我领到奶妈家？亲戚不置可否，因为有河水，我坚信我的判断，结果我上了河流的当，我去的不是奶妈家，而是叫做西峪的村庄。这个村庄也有一条河，叫做西河。
　　 我想，河流一定与我的生命有关，不然我咋会那么一点儿小就常坐在河边，两手托腮，聆听河流的声音？
　　 西河水很浅，河床却宽阔，它没有很激烈的声音，只听到吱儿吱儿像老牛拉慢车，估计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程，遇到一块大石头很费劲地扭舞腰肢，一颔首羞羞答答地走了。河面上空的蜻蜓，就像直升飞机，嗡啦过来，嗡啦过去，如同若干音乐家奏出的和声；碧绿的小蚂蚱调皮地跳在我裸露的脚面上观察事态，若看我不反感它的光临，它就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任意行动，若看你情绪暴躁，它会知趣地逃开，自顾自地寻找另一种玩趣。正午时分，太阳落在河床上，闪耀的光点，如同金星一样闪闪烁烁；太阳西沉，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那种安祥静默的画面留在我童年的底片上，无论时空如何变换，生活怎样的绚丽多姿，都无法抹去这一记忆。
　　 西河，平缓、淡然，它像一个有气度的哲人，很少见它发脾气，六七岁的孩子都不怕它。夏天，我们结伴下河摸小鱼，河水啃咬我的脚脖子光滑酥痒，咬着我的小裤腿有一种撒娇邀宠的感动。十四五岁的小伙子，裸露着黑黝黝的身体下河嬉水，两腿间的灵物儿，像个不安分的小老鼠，跳上跳下全不管我们的存在，我们也并不知道看到它的欢腾有什么难堪。
　　 西河再下去就险要了，有一个沒底龙潭，西河上游到龙潭处，突兀出现了一个迭岩，河水一跃而下，跃出一个巨大的瀑布，如一个披头散发的水妖。夜晚你会产生幻觉，疑是水妖在空中扭舞。如果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会说，不听话把你扔在没底龙潭喂水妖！孩子就果然会乖下来。
　　 没底龙潭，是牛羊驴马的饮水圣地，村人们沤麻杆，沤枝条，反是需要浸润的全都由龙潭来完成。麻皮剥下来，搓成麻绳，可以用来纳底做鞋，剥光的麻秸可以点灯照明，沤好的枝条可以编筐换钱。
　　 盘古以来，西河畔的人们倚赖西河腹背生息。
　　 这两条河成了我心头灼热的故地！
　　 久居城市，燥风终将把我吹干，于是我开始了一次跋涉，一次寻觅，一次回归，一次心灵的求索。我背起行囊，朝行夜宿，翻山越岭，我拒绝车行，徒步享受泥土的质感。那些蒿草，灌木像个缠身的孩子，揪扯得我无法顺利前行，鬼葛针，扎零蛋沾了半腿，我不拒绝这种亲切。我不明白它们是挽留一个归回的游子，还是款待一个匆匆过客，拥入故地的怀抱我如痴人说梦，喃喃自语，我伏下来倾听，贴紧，感受地脉的体温。
　　 可是，那倒映着星辰、白云的河流呢？我站在下河湾，记忆中的熟悉消失了，急切寻觅的热情减退了，我像一个异乡人，怅惘地站在陌生之地，如一截滤干水份的枯尸两眼发呆！
　　 奶妈已亡故多年，奶妈家的旧址荡然无存，听说奶哥也举家搬迁到城里挣命去了。顺河谷左侧展出一条柏油马路，车流替代了河流。河滩上的草木垢头秽面，憔悴不堪。河右侧是层层递进的二层小楼，这里吃的是与城市一样的过滤水，土地被快速发展的工业侵吞，氮肥厂巨大的烟囱吐出蟒蛇般恶浊浊的黑雾，遮蔽了蓝天白云。轰鸣的机声搅碎了记忆中的宁静与安祥。工业废水侵蚀了下河湾清澈的质地。
　　 下河湾已听不到河流的声音。只剩下黄渍渍锈迹斑斑，堆满工业垃圾的河痕，河卵石像煮在料汤里的猪蹄子，在石头下孱弱地咕嘟着一股浊流，如同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从混浊的眼底里流出一行混浊的眼泪……
　　 故土之于我，就像母亲之于孩子！失母的伤感难以抑制，放逐心灵的牧地已然消失，我沒有了目的，沒有了归途，但我还尚有辨析的知觉：
　　 西河一定在召唤我！凭直感我投奔西河，我要去寻找扑蝴蝶，嬉蚂蚱，捉鱼儿，采狗尾巴草，听河流的小女孩。
　　 然而，这里没有了童年的故事，也无法找到童年的心情，西河绝迹了，只剩下了白光光的河床，没底龙潭也底朝了天！水妖的传说失传了，西河畔已被送上河流的祭坛，只剩下一个象征意义……
　　 西河畔有上好的田地，青石楦窑，可由于缺水，已废弃了很多村庄，只留下了老弱病残，在灰色的村庄里迟缓地进进出出，饮着冬雪夏雨积蓄的井水，聊补生命的弥留之际……
　　 这里沒有了孩子的声音，听不到呀呀学语的稚嫩，看不到了牛羊满山的放逐。成群结队的蝴蝶与蜻蜓都到别处谋生。这里很静，静得让人惶恐，让人想哭！偶尔从草丛中窥探的小生灵，它的眼睛里满目是惆怅，这里的静寂不是宁静，而是死寂！是自然界元素的缺失与生命相隔离的死寂。河流的失踪，据说是上游开了汞矿，坏了地气，把河水全都渗漏到地层去了。人们曾经到龙王庙里祭奠，希望水源回心转意，继续赐福于万灵，可是敬奉了千百万年的龙王丝毫沒有怜悯之心，无视于生灵的召唤，水源无声无息地走了，人们只能背起行囊背井离乡，我仿佛听到了人们离乡时眷恋的哭泣……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是万灵的母亲，我的理解一直如此，它就像循环不息的交通要道，只能疏通不可破坏。可是，它却在欲望暴涨中被一条条污染，被嗜金的心肠一条条侵吞！我站在大地的中央，发现它的躯体正在流血，正在淤积着无法根治的肿瘤……夕阳烧到我的脚下，只感到一种灼烫的疼痛，却沒有河水来疗伤。
　　 我的目光一片呆白！
　　 故地已是面目全非，五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时间不算短，可是对于人类来说才是多么短暂的一瞬间？再过五百年，人们还有河流的记忆吗？我无筋无骨地瘫软在西河滩上，寻觅的力气已耗失一空。回想逝去的岁月，勾起满目的酸泪。干渴的时间久了，凭着眷恋投奔故地，寻找那一丝儿湿润，可是故土啊，难道你没有能力接纳漂泊多年的游子了吗？
　　 干燥的季风抽去了我体内的水份，焚化我失去灵魂的干尸！我居然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愤怒、快乐、心酸，以及有关人的一切感受……
　　 2009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