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今年新核桃下来了，给你寄些过去。”二姐在电话那头说。
　　 我说：“别寄了，花那冤枉钱干啥，这边有呢。”
　　 “老家的吃着香。”二姐在电话里坚持着。
　　 二姐不知道，就在和她通话前，我刚从街上买回几斤核桃，坐在客厅里拿着专用钳子享用。我吃的核桃，当然不是今年新打的，已在贩夫们不停的转运、倒卖中变老，核桃仁在时间里失去应有的光泽，有些发霉。是湖南的，也许是广西过来的。肯定不是老家的。那久远的味道我是清楚的。
　　 两个姐姐和母亲一样，总惦念着我，说我在外边不易，也知道我改不了童年养成的习惯，喜欢吃老家出产的东西。比如去年初夏寄来的黄花菜还未吃完，今年晒好的新货已早早走在抵达嘴唇的路上了。
　　 广东人炒菜似不大放花椒，我是顿顿少不了的。有点四川人的作派。
　　 老家多数人家都有几棵花椒树，气候适宜，阳光充沛，天地干净，花椒质地饱满，色亮味烈。但多数人家将熟透的红色颗粒从长满尖刺的枝丫上一簇簇采摘下来，并不拿去卖钱，而是自给自足。我家没有花椒树，新花椒一下来，母亲会早早去花椒最好的人家买几斤寄给我。年年如此。
　　 五月里，我回老家为母亲过生日。杏子正成熟着，门前数十棵大大小小的杏树，一棵棵缀满或红或黄的杏子。母亲顶着大太阳，将那些色味俱佳的好杏子，一颗一颗挑选出来，在清水里洗干净，掰开，取核，晾晒。她不知疲倦，安静，全神贯注，汗水顺着花白的头发，在阳光里一滴滴滑落。金黄的杏子躺在擦洗干净的石棉瓦板上，一片一片在场院里晒着。母亲希望晾晒足够多的杏干，让远在广州的儿媳和孙女也能品尝到故乡的味道。她说我们姐弟小时候爱吃杏子，家里没个杏树，现在杏树长大了，满树黄熟的杏子没人吃，落一地，烂一地。
　　 母亲去年夏天寄给我的杏干，大半被我分送给了朋友，留下一点吃了几次，竟忘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天偶然翻到，落进杏干里的阳光不见了，因为粗心大意，金黄的杏干已在时间里潮湿、发霉。这事我没敢给母亲说，愧疚悄悄藏在心里。
　　 乡村生活是艰辛的，但辛苦中也有城里人难得的从容，散淡。时间和大地把人四季的生活都安排妥贴了，庄稼和水果一茬茬一季季成熟，人跟着时令享受大地的馈赠。
　　 母亲在菜园种了一畦草莓，红艳艳的草莓缀满枝蔓。她摘了，东家一盘，西家一碗，分送给左邻右舍尝鲜儿。她用辛苦打发寂寞时光，也享受着劳动的欢欣和生活的富足。
　　 金针菜我们那里叫黄花菜，乡亲们大都会在房前屋后种一块。种黄花是细活，过一两年，要把根茎刨出来，重新梳理栽植才长得好。新鲜黄花做菜氽汤皆好，但不宜存放，故多晒干菜。
　　 太阳即将露脸，露水很大，黄花头天采摘过的茎秆上，一夜之间，又挺立起一簇簇细长如指的黄色花筒，花蕾上闪着晶莹的露珠。邻家身材修长的苏，穿着蓝色小白点的衫子，提着竹篮，挽起裤腿，露出白皙饱满的小腿肚，身姿从容而优雅，葱段儿似的手指，在弥漫着香味的花蕾上欢快、娴熟地舞动，几只蝴蝶和蜜蜂萦绕着她的纤指翩翩起舞。
　　 黄花的花蕾早晨开放傍晚凋谢。苏总在太阳升起前出现在她家的黄花地里，像一个神秘的约定。
　　 她的确长得很美，双眼皮，睫毛长长的，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小酒窝，很好看。我家的杏树与她家的黄花地，隔着一段低矮的土墙，她身上的香气，像即将绽放的黄花的清香，淡淡地从矮墙上飘过来，我忘了捡拾杏子，痴痴地立在树下，神思恍惚。
　　 她的身段融于田园的景色里，如一抹彩虹，点亮了寂静的村庄，使炊烟袅袅的乡村清晨，多了一些微妙的新颖的格调。她的美，像一阵风，猛然吹开了我心里的一扇门。我知道那一刻，我的念头是疯狂的、懵懂的。我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和眸子里的聪慧。那时，身材丰满的苏，已是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刚从城里读完高中，高考落榜的忧伤还未从眉宇间散去。而我，刚从乡中学初中毕业。
　　 苏的父亲在一个县的肉联厂工作，母亲带着她和弟弟一直生活在乡下。因为她父亲是拿薪水的，家境不错，苏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同伴们都很羡慕。
　　 苏喜欢到我家来，坐在小凳上，在檐下与母亲聊天，并帮着做一些小碎活，有时碰上母亲正在灶台上忙着，她拉过凳子，坐在灶火前烧火，风箱巴嗒——巴嗒——，灶膛里的火光在她的脸庞上一闪一闪。她腿长，小凳子有点矮，屈腿侧坐，坐姿优雅，目光绕过灶台上的蒸汽，向我投过来：“宏宏，你过来帮妈妈烧火吧。”我说：“你烧火的姿势好看。”“烧火有啥好看呢。”她粲然一笑，眼睛像扑进了湿气，雾蒙蒙的，甜美的笑容里有淡淡的忧伤和抑郁，那是知识和文雅，心灵的纯净与人生的忧愁混合而成的。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澈，安静，我知道她的心情是暗淡的、低沉的，她的打扮与气质，使村庄里的平淡日子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情调。我知道，她的青春不应该，也不会在村庄庸常细碎的生活里度过。
　　 她似乎是有意的，总静静地坐在她家门前的树下看书。有时是《安娜·卡列尼娜》，有时又换成《简·爱》。那时，我也疯狂地做着文学的梦，我们将自己喜爱的书抱给对方，并在书页里夹一些爱意充沛而叙述迷蒙的诗。文学为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趣味，也使我们心底暗暗萌生出一种朦胧的渴望。她聪慧的眼睛，泄露了她心灵深处的渴望。尽管谁都没有说，但心思彼此明白。就像我们听不到水声，但感觉告诉我们，清泉就在附近。这样的开头，显然老旧，但是我们喜欢。
　　 晚饭后，苏常常骑了她的飞鸽牌自行车，带上我飞出村子，去田野里的村道上漫步。小孩子看见我们，就扯着嗓子喊电影《人生》里的台词：“高加林、刘巧珍——高加林、刘巧珍——”
　　 天上有月亮，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大地安静、清爽，庄稼在柔美的风里喧哗，诉说。弯月或者满月，月光如水。
　　 夏天不知不觉到来了，一棵棵挺拔的玉米，像乳房饱满欢腾的女子，怀里都裹着即将成熟的大玉米棒子。甜蜜的情绪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心。
　　 “你接着复读吧，我报考了你那所高中，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秋天我们就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沉默了很久，她淡淡地说：“我妈要我爸提前退休，让我顶替，我爸不同意，想让我早点嫁人。”她的回答，在我的心上重重地划下一道痛苦的痕迹。苏的眼里噙着泪水。
　　 尽管我们中间隔着一小段时间，但时间无法阻滞我们的憧憬和冲动。情窦初开的我，整日和苏说说笑笑，以规矩、不太老练的方式愉快地相处着。
　　 但是，寂静中难以抑止的爱还未来得及隐秘盛开，就倏然远去了。收秋庄稼的时候，一个阳光温暖的早晨，苏离开了村子，消失在时间的河流里。一直到我也像她那样离开，我都再未见过苏。
　　 事实上，那时我并不完全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但我后来诗人般的忧郁品性，与这一愿望的突然跌落不无关系。
　　 那个令人焦虑、愉快的夏天，很快就被波澜不兴的日常生活掩盖。但苏身上令人心醉的优雅气质，以及那些遥远早晨的诗意，偶尔还会在记忆里呈现出来。浅浅的悲伤，变成生命里纯净高贵的印记。
　　 那棵我曾经立在下边凝视过苏的杏树，现在已枝干苍老，离家前种的核桃树长得高过了屋脊，看到一疙瘩一疙瘩核桃缀满枝丫，忽然想起小时唱过的一句顺口溜——“麦子进囤，核桃挨棍”。
　　 忙过夏收，小麦收割、打碾、进仓，就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这时候核桃仁儿已经成形，饱满，白嫩，脆甜，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但吃起来辛苦，外边的青皮很难剥，小伙伴们抡圆了手臂，将青皮核桃叭叭往地上摔，拿砖头砸，四溅的绿汁子瞬间变黑。有的核桃果核内隔多，坚硬，乡亲们管这种核桃叫隔隔核桃。肉少隔多，果肉不易弄出来，得拿刀尖一点一点剜，但孩子们被香甜诱惑着，不怕辛苦，每人磨一根细长的尖刀，打一堆青核桃，坐在树荫里，一颗接一颗，吃得双手和嘴唇都是黑紫的。
　　 等核桃完全熟透了，用棍子敲打树枝，核桃一颗颗掉落，在一片啪啪声里，青皮与核自然分离。光溜溜的核桃，要放到热火炕上及时烘干，否则几天就会长毛，坏掉。
　　 不光贪嘴，我们还玩一种小风车。挑选一个外型周整的大核桃，用烧红的铁丝，沿直径钻出一对对称的小洞，再按等腰三角形在侧面烫一个小孔，核桃不破裂，只能通过小洞眼想着法儿将里面的隔和肉一点点弄干净。一小截铁丝或竹签，一段细线，剪几片叶页，就会做出一个呼呼响的风车，精致，小巧。做小耍活，是乐趣，亦是智慧的比拼，不慌不忙里，还有几分诡谲。一堆小孩子，个个手里握一个核桃做的小风车，呜呜声响成一片。
　　 村里有一个大果园，满坡杏树、桃树、梨树、李子树。春天，满山满坡芬芳，繁花似锦，灿烂无比。
　　 果园是孩子们的乐园，杏子完了，还有苹果、李子和梨，一遍又一遍地闹腾。一直到落叶纷飞，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落下来，果园才会寂静下来。
　　 一天，女儿回家告诉我，说他们班有一个同学写了篇作文，题目叫“黄瓜树”。我一听，有些哑然。夸赞这个同学有想象力，也许老师是对的，不这么着，还能说什么呢？生活在水泥丛林的城市里，学生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田野里有些什么，庄稼是怎样生长的，孩子没见过。虽说在餐桌上吃着各种做法的黄瓜，但有多少孩子知道黄瓜是结在藤蔓上而不是长在树上。知识青年下乡时，花枝招展的城里少男少女，在田埂子上一惊一乍，嘁嘁喳喳，看到麦苗在风里绿波荡漾，说乡下人痴，把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田都种成韭菜。
　　 即便是晴朗的夜晚，城市里也难望见星星。小时候抬头就能看到的那些璀璨星辰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遇上好天气，我老仰起头往天上看，渴望能看见点什么。北斗星有多亮，七星在天上布什么阵，银河是怎样的河？现在的城里人，怕是鲜有人知道的。
　　 回广州不久，母亲又从老家寄来了新核桃和新花椒。而我，遥望远方，却找不到一根伸向故乡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