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从天上哗哗地倒下来，拍打着地里的玉米、高粱、荞麦，还有瓜田里光溜溜的西瓜，铺天盖地。这时候，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看庄稼的窝棚里，窝棚被黑布一样的夜色和雨声包裹着，拍打着，偶尔，远处传来一阵狼嚎。那个孩子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我。
　　 奇怪的是，这样的夜晚，我并不害怕，这种平静与淡定，与我的年龄很不相符。但情况就是那样，我一点都不恐惧。
　　 天当房，地作床，在野地里住窝棚看庄稼的日子，自由，散淡，还有一点浪漫。
　　 土地分给了农民，想种什么种什么。那时人还没学会吃野味，许多野生动物都从容地活着，在广袤的田野里自由行走。
　　 窝棚，在玉米背上棒子，瓜快熟的时候，会像雨天里的破草帽一个一个从田野里冒出来。搭窝棚不费事，在田间地头，呈三角形竖四根桩子，将三面用柴草苫了，外面盖上塑料布，防漏雨。再在离地两尺高处垫几块木板，铺上一层稻草，一个窝棚就成了。有的不用木板，直接在地上铺一层稻草，上面一条防潮毛毡，人就睡在上面看庄稼。
　　 还有一种窝棚，搭建起来比较复杂，先用土夯起一座两米多高的四方台，再在上面砌三面墙，用木棍和稻草苫顶子。窝棚三面墙上开有瞭望洞，居高临下，视线开阔，能看很远。
　　 这种跟大地亲密相处的日子，一般会持续两三个月，爽朗，快活，孩子们躲开大人，可以玩许多“小九九”。
　　 那天闲着无事，在电话里跟王森他爹聊天，说起住窝棚的日子，他在电话哈哈地笑：“是哦，那时狼那么多，咋不知道弄一只尝尝味道，现在狼越来越少，快灭绝了。”
　　 王森他爹大我一岁，小名石头，现在很阔，已干到了厅级，听说还要升。不过，小时候乡亲们都没看出他会有啥出息，不仅人长得拧巴不说，还尽干上墙揭瓦、偷鸡摸狗的事，害得王森爷爷三天两头给人赔不是。
　　 我们那里，左邻右舍碰面搭腔，不直呼对方名字，辈分长的，呼辈分，比如，五爷饭吃了么？五爷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过一丝淡淡的笑容，说刚撂下饭碗，出门转转。辈分比自己低的则说，狗蛋爸，去地里啊？狗蛋爸说，去地里拔拔草，狗日的这阵子草长疯了，快高过人腰了，不拔就没收成了。
　　 但碰上王森爷爷，村里人大都不扯这些闲话，有的说，石头爷忙啥去，是不是你家石头又惹祸了？有的叹了气说，虎子妈哭着说你家石头昨晚后半夜翻进她家院墙，偷走她家一只老母鸡，跑到窝棚里烧着吃了，唉，娃小不懂事，说几句好话，就过去了。王森爷爷气得鼻歪脸青，跺着脚骂道，狗日的，我上辈子不知做了啥孽，养了这么个害人精。
　　 其实，石头家的豌豆角子结得很繁。但石头想吃嫩豌豆时，不摘自家的，会绕过一片荞麦地和玉米地，去秀秀家的豌豆地里偷。秀秀跟妹妹坐在窝棚里玩交交游戏。石头从玉米地里爬出去，连根带蔓扯几把，抱回来坐在自家窝棚里，一边吃一边做美梦，说秀秀长得水灵，长大要娶秀秀做媳妇。脚下是他家的两亩豌豆地，藤蔓上结满了成串的嫩豌豆，蝴蝶和蜜蜂在豌豆地里飞来飞去。我说，你喜欢秀秀，为啥还天天骂她，给她使坏？石头满嘴绿豌豆汁，说你木头啊，不骂不坏，她心里能记住我？
　　 从秀秀家土豆地里刨了土豆，石头在自家窝棚前点一堆火，边烤边吃。烤土豆的香气很浓，在风里一点点扩散。吃饱了，一般情况下，石头会捧两个焦黄而热得烫手的烤土豆，连蹦带跳地给秀秀送去。说秀秀你尝尝我家土豆是不是比你家的面。秀秀说，你肯定是偷我家的。石头憨笑，说真是我家地里的，不信你去看嘛。
　　 一天，石头正撅着屁股在秀秀家地里刨土豆，秀秀爸看见了，拿着铁锹边追边骂：“我×你八辈子，你家地里种着，不吃留着生蛆啊？”石头站在远处，扯了嗓子说，我没吃，都烤给你家秀秀吃了。
　　 孩子们守着窝棚看庄稼，其实，没多少事可做。我们可以由着性子，在广袤的田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喜欢夜色里长满庄稼的田野，极富情趣。各种虫子放声歌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清灵的，干涩的，粗放的，细密的。听着大自然的和谐曲，仰望星空，繁星如斗，银河横贯天穹。
　　 狼当然会有，还过，叫声总在远处，也没听过狼伤人的事，所以心里并不怕。
　　 柴蛋生性腼腆、沉静，浓眉大眼，人长得俊气。他家窝棚与我家的不远。柴蛋爱吹口琴。他坐在草铺上，身后是墨绿的玉米地，土豆地里正开着白的、粉的土豆花，柴蛋的腿掉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荡，口琴声从玉米地、土豆地和田头挺拔的杨树梢上，一阵一阵悠悠扬扬地绕过来，有点甜腻，还有浅浅的忧伤，像一缕缕炊烟，在夹着泥土气息的空气里慢慢地缠绕，扩散。那些曲子听上去很陌生，像在诉说什么。我问柴蛋，曲子从哪儿学的。他说，是沈阳他当兵的二爸探家时教的，口琴也是他二爸买的。
　　 柴蛋不喜欢与我们厮混、打闹，总趴在窝棚里看书、写字。他喜欢在太阳下山时吹口琴。太阳像一个烧红的大煤球，在西天一点一点往下沉，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风丝丝缕缕地拂过，空气里有淡淡的庄稼的气味。柴蛋的琴声跟着太阳一点一点往山后边滑，琴声清亮、飘滑，传得很远，这种琴声让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不清爽。最后，琴声被慢慢涨起来的露水黏住，轻轻地沉进清凉的夜色里。
　　 后来，我才知道，柴蛋早恋着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女生是学校里最漂亮的，眼睛大而黑，亭亭玉立，浑身透着一股子灵秀。那时我们刚上初一，他俩一直好了六年。有时我们在窝棚里听不到柴蛋的琴声，就知道他去跟那个女生约会了。那时没电话，不像现在，手指一动，随机确定约会地点。因隔着几个村庄，放学前两人互递纸条，提前就说好了时间地点。
　　 乡上和各村唱戏，放电影，不管远近，也不管刮风下雨，就是下刀子，柴蛋也要去。他不是去看戏或电影，也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柴蛋的那些信、日记和情诗，不少是躲在看庄稼的窝棚里写的。我们几个同学打赌，说柴蛋跟那个女生很般配，将来肯定会结婚。但柴蛋失败了，据说跟他去当兵有关。
　　 柴蛋当兵的方向跟他二爸一样，也是沈阳。走前俩人海誓山盟，都说非对方不嫁不娶。
　　 柴蛋的女朋友留在城里上中专，人长得标致，便不停地有人追，女朋友拧不过寂寞，第二年就跟别人好上了。为了挽回即将失去的爱情，柴蛋专门从沈阳回了一趟老家，费劲不小，但事儿，像秋天的树叶，还是黄了。那男的下手极快，等他赶回来已晚了，曾经痴痴爱过的女同学已怀有身孕，正忙着准备结婚。
　　 跟柴蛋女朋友结婚的男人，我们见过，身矮面寡，邋遢。柴蛋说，鲜花即便不插到牛粪上，也不能插到臭狗屎上嘛。同学们一脸惋惜，说你走之前咋不把她干了，柴蛋说，我跟她在一起，心里就像着了火，很想干，可我不敢。
　　 错愕、哀叹，然后，我们一帮同学都笑了，说春去了春还来。
　　 春天，树枝上当然还会长出新叶。但那是另一片叶子，已经不一样了。
　　 虽然柴蛋的恋爱后来失败了，但那时，我们都觉得柴蛋厉害，当时跟他一起追那个女同学的有好几个男生，家庭条件也都比柴蛋好，但都被柴蛋撵走了，大家都很羡慕他，也渴望给漂亮的女孩子写信写日记，或者情诗。真的。
　　 据说柴蛋现在还在沈阳，每当日落他是否还会经常想起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