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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看得见摸得着的风


作者:杨丰河7749 布衣,10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54发表时间:2009-10-04 17:44:02

妈子和豆子
  
   乐宜再也不在多宝路住了。
   她迈出这条小巷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她在这里住了25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横竖是一样,所以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穿过玉器街,这条长不足百米,宽不足五米的青石板小街,两边一溜摆开了摊档,不是吃的,是那些细小、贴身的小日杂货:老太太的玉手镯、老头儿的鼻烟嘴、小媳妇的玉簪耳环甚至蔻丹、小娃儿的护身如意……这些东西,不算太重要,乐宜听她妈子说,从前这里可旺了。从到多前?妈子说自己还没有乐宜大的时候。那乐宜就能想象到了,就是那些小零杂碎给匮乏的生活插上一朵小花,斟上一杯小酒,给日子蒙上一些小盼头。到今天,客人当然已经不会太多了。事实上整个多宝路已经不会太多人光顾了,尽管在这里生活的人一直都持着那点自傲——东山的少爷,西关的小姐。这西关,说的就包括这里的人。可是,这是一句古话,现在再提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种赝品的感觉,就好象这里摆卖的玉器古董一样,说起来还是古董,可谁不知道这是刻意打磨弄旧的廉价了的货呢?同样,这里的人说起来还是西关的人,可谁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些住在旧城区的老市民呢?
   乐宜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在不远的档口响起,那把声音从悬挂着的一挂挂玉器丛中透出来,还伴随着琳琳啷啷的玉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先生,男戴观音,女戴佛嘎,你不知道的啦,不骗你的啦……
   那是她妈子的声音。她很久没有隔这么远听她妈子的声音,觉得有些怪怪的,好象隔着那些古董穿过那些玉佩传过来,就带了些回声,不太像往常听到的那把市井的沙哑的老声,让人有着一种不容蔑视的力量。
   乐宜不想经过妈子的档口,她宁愿这样隔着这些琳琳啷啷的声音听她妈子,而不愿看到她妈子因为兜售客人把自己装扮成古装模样:盘着旧时的髻,髻上插一支廉价的铁簪,两鬓各用两个“猪屎耙”将头发刮得光溜溜的,显得两边的颧骨更加高了,身上却是穿着动一动就悉索悉索像下梅雨的声音般的香云纱料子套装。香云纱是旧时老人最喜欢的料子,很凉快,据说穿着它出的汗也会变成凉水,这种料子多数是咖啡色,暗暗的花纹镶在咖啡色里,只有借助反光才能看到花纹的凹凸来,是那种很含蓄的花样,所以,西关的老女人特别喜欢穿它,明摆着是暗自要跟岁月较劲的。款式也大同小异,对襟的宽上衣,短而肥大的裤子,一扑纸扇,风就灌进去,上身下身都畅通无阻,她们形容那风就像西关旧屋都有直通前门后门的“冷巷”的“穿堂风”。这些老女人最喜欢搬把有了年头的烟黄滑亮的竹凳坐在骑楼底下扑扇,一扑,就悉悉索索地响起来,分不清是纸扇还是香云纱的声音。至少乐宜的外婆生前就是喜欢坐在门口扑扇的,后来,她妈子盘下玉器街的一个档口做生意,也就翻出外婆的那些香云纱,在档口有滋有味地扑起了扇。
   “驮个观音保四季啦……”
   “喏,先生,从这条巷直走出去,往左行,行到一个十字路口过马路,再行200米左右,就到光孝寺啦,拿着这只观音到那里开个光,贴身戴,保四季平安,要健康有健康,要发达有发达,不骗你嘎,好多像你这样的外省人都专程找来这里买,买了在光孝寺开个光戴在身,很灵的啦……”
   踩着妈子的声音,乐宜一步一步,从相通的另外一条巷子走出了玉器街,那些青石板路,从没如此光滑地让她不得不留心脚下,直到走出这一段,一出去,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站定了,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身后的巷子,就剩下了一个孔,窄小的幽暗的,像从一个刻成“田”字型的玉坠看进去一样,所有的声音、光线、生活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像魔术一般地变成了一个玉坠,贴身地挂在乐宜身上。
   妈子今天总算是有收获了,那样她就不会一收档就在骑楼底下打通宵麻将,理由是第二天要起来开档,有了今天的收获,妈子就有了等待明天收获的兴趣。
   乐宜喜欢妈子有收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就不用听妈子在饭桌上跟她说她豆子的事情了。
   她豆子是前年离开她妈子和她的。妈子说,豆子不是因为她们母女俩死的,于是豆子死了两年她都一直怀恨在心。乐宜明白妈子的心情。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不是因为自己而死呢?她一个西关女从前是那么地矜贵,就算时代变了,也变不走过去曾有的矜贵的啊。妈子每次愤恨甚至歹毒地诅咒豆子的时候,乐宜总是不吭声。其实妈子不是在诅咒豆子,而是在诅咒隔壁的四川婆。
   四川婆比妈子要小二十岁上下,在乐宜读高中的时候,这个女人仿佛就从天而降在她邻居的家里。用妈子的话来说,是隔壁那个四十岁的王老五从鸡窝将她捡回来的,也就是说,她一来就是个鸡。由于妈子的缘故,乐宜从来没有主动跟四川婆说过话,就算在巷子里面对面碰着了,也是四川婆先咧开嘴跟乐宜招呼。平心论,四川婆是挺美的。身段高大,脸盘圆圆,眼睛圆圆,鼻子挺挺,额头宽宽,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额头中部的头发旋出了一个“美人窝”,就像那个丰满的明星许晴一样,如果妈子不是捕风捉影的话,乐宜认为豆子就是被四川婆的“美人窝”给“旋”走的。
   妈子在多宝路的资历跟四川婆的魅力简直是势均力敌。男人都喜欢故意走过隔壁家的门口,放慢了脚步往西关旧屋的堂子里瞄。乐宜知道其实什么也瞄不到,因为这种旧屋很深很暗,而门口常年是用个雕花的趟门掩着,能看出什么呢?而多宝路的女人全都会站在妈子的这一边,坐在骑楼底下扑扇,指桑骂槐。隔壁的四川婆不知听没听懂,反正是没什么动静的。在那些女人的形容底下,四川婆就是那只被捉进米瓮的老鼠,迟早要把米给偷吃完的。不管是不是,她们一致认为豆子就是四川婆吃光的,骨头都不吐地蚕食掉的。
   自从四川婆住进多宝路,妈子每到七月十四,也就是鬼节,晚上,除了杀只鸡拜祭过路的神神鬼鬼外,妈子还多了一项重要的活动,那就是——打小人。顾名思义,就是对小人的咒骂和驱逐。妈子从巷尾神婆谢姨那里弄来了一叠被念过咒的纸剪成的小人,然后就操起自己的拖鞋,跪在家门口的巷子边上,一下一下地往纸人拍下去,口里还念念有词——打你的小人头,令你一世没出头;打你的小人手,好运见你都掉头走;打你的小人脚,全身衰气没得掉……妈子从夜晚念到更深的夜晚,直打到小人彻底成为小人。乐宜曾经一度怀疑那些青石板路就是旧时砌来打小人用的,一拖鞋打下去,清清脆脆,就像打在人脸上的一记记耳光,让人产生快感。妈子瘦瘦的身体跪在青石板上,烛火映照下,颧骨更加显得凸出。
   这些,表面的和背后的,豆子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就是不出声。
   豆子是争不下的。虽然乐宜不知道豆子跟四川婆有没有那回事,但是豆子喜欢偷偷装四川婆,她是知道的。乐宜亲眼看过在秋天一个晚上,豆子披着件外套在隔壁家的门口,透过雕花的趟门,上上下下寻找里面的东西,像一头发情的猫一样急切。装了一会,估计也看不到什么,索性就站定在门口,然后乐宜就听到嘀嘀哒哒的声音,乐宜才知道豆子是在隔壁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上撒起了尿来,溅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的声音,同样是清脆的,水声让夜更加安静了。乐宜听过妈子数落豆子——
   “成把年纪了,还发什么情,过去撒泡尿像射箭,现在撒泡尿像条线,还想搞女人,搞什么搞……”
   “有本事出芳村搞北菇鸡,不要在这里搞街坊……”
   豆子是那种沉默的男人。没事喜欢一个人坐在厅堂的红木蛇摊拐上,泡一壶茶,对着黑黢黢的厅堂,不作声。在豆子死之前,乐宜唯一听过豆子说妈子的坏话,是他叹了口气后对乐宜说的——颧骨高高,杀夫不用刀。
   说过这句话不久,豆子就死了。
   豆子的死其实跟四川婆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天豆子在巷口的士多店里喝了一支豆奶,开盖后就发现自己中了头奖,盖子里边写着“恭喜您中了头奖!”豆子呛了一口豆奶,一边咳个不停,一边把盖子递给士多店的强仔。豆子中了头奖!豆奶瓶身的商标下明明白白地注明了:头奖50万,凭盖子领取。
   豆子还没有咳够,就带上盖子飞往北京路上的豆奶公司。据豆子说,那哪里是什么公司,不过是一间小房子,里边就三几个外地人,满嘴的普通话,拿着豆子的盖子说什么,过期了,过期无效。豆子用蹩脚的普通话跟他们说,很结巴地说,什么过期?是奖金过期还是豆奶过期?由于豆子的结巴,那些外地人就有了底气,七嘴八舌地围着豆子说,好象豆子是个欠债的。豆子没有办法,语言不通。一转身就往消费者协会去了。广州的市民还是挺喜欢找消协的,因为广州这个地方做生意人多,做生意人多了自然就奸商多了。接待豆子的人还好是个广州人,豆子很流畅地表达。消协那人一开始也很义愤填膺,说一定要他们兑奖,这些外省人以为广州人好欺负,不兑奖就告他们,告到他们裤子脱。豆子满怀激动地握着那人的手,觉得自己人就是好,说话好,心地好。可是到第二天他再去找那人的时候,就完全不是这回事了。那人换了一副冷冷的脸,把豆子晾在那里足有半个钟,后来实在耐不住了,就对豆子说,回去吧,我去问过那个公司了,确实过期了。豆子说,翻遍了整个豆奶瓶都没看到注明有领奖期限啊,再说了,豆奶还可以喝,为什么奖品就过期了呢?那人说,人家是公司内部制定的日期,你知道吗?丢那妈!豆奶又不是给公司内部人买来喝的,为什么是公司说了算?豆子终于熬不过说了句脏话。那人好象好不容易抓了把柄似的来劲了,你再丢,你再丢,我叫差佬来捉你!
   最后豆子被保安半送半撵出了消协。
   到口的肥肉就这样没了。
   豆子坐在厅堂的蛇摊拐上,没有喝茶,一直在叹气,丢你妈!丢!丢!那些死捞佬居然串通本地姜,吃人不眨眼啊!广州人管那些讲普通话的,无论是哪里的都叫“捞佬”。
   这样气了一个下午,豆子就在蛇摊拐上没声气了。妈子收档回来看到豆子死人一样摊在那里,又开始骂骂咧咧。最后,就成了哭哭啼啼。
   医生说,豆子是因为天气炎热,加上急火攻心,脑溢血死的。可妈子偏偏不相信,硬是说豆子是对四川婆起痰起到流鼻血,欲火攻心死的。
   乐宜觉得妈子这样认为,大概有她说不出口的理由。豆子死的时候,57岁,妈子也紧跟着55岁了,乐宜在妈子身上见证了人老珠黄这个词。妈子真的没有一块比得上四川婆,黄瘦的皮肤,终日宽大的衣服也掩饰不了她的“飞机场”一样的胸脯,用来打小人的手青筋暴涨,还不识相地在空荡荡的手腕上戴一只家传的翠玉镯,经常对别人炫耀她的玉镯,说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嫁妆,都戴出血丝来了,一点不晓得人家对她干瘦得像鬼的手臂惊讶过对那只传家之宝。
   豆子死后,妈子不但没有停止打小人,反而变本加厉了。乐宜每天晚上几乎都可以听到妈子用拖鞋拍打那张白纸的清脆的声音,哒、哒、哒。乐宜不会阻止妈子,只要妈子有快感就好。
   因为乐宜知道自己不会改变妈子什么,她知道自己只会在某个时候离开这里。
  
   薏米笑了
  
   薏米笑起来很欢乐,没有牙齿,嘴角咧得撑开了整张脸。
   乐宜舀起一粒,仔细地看,腾起来的水蒸汽将那粒纯白的小东西衬托得像是海外仙山上的琼瑶一样,乐宜眯起眼睛在氤氲中辨认着这笑容,无牙的熟悉的是童年般的笑容,然后,自己的脸上也挂起了笑容。
   薏米开口笑了,汤就好了。
   薏米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妈子煲汤,无论什么汤,都要塞进去一小抓。妈子想知道火候,就问乐宜——薏米开口笑了没?
   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乐宜用嘴咀着碗里的那一粒粒小薏米的时候,忽然就对着对面的那幅白白的墙笑了起来,她想起了那个片段——
   “薏米?为什么要放薏米?”
   “薏米最好的好处就是能去湿,广州这个城市湿气太重!”
   “去湿?湿不好?咸湿,你不喜欢?”
   去湿?咸湿?
   耿锵装得很一本正经,很费解的样子立刻放大在那幅墙上。乐宜当时就一下子笑喷了。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乐宜明知道耿锵是装傻的,故意搞笑的。基本上没有一个在广州生活的人不会不知道“咸湿”是“好色”的意思,这是广州人对男人的形容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汇,好色的男人,她们就说他是个“咸湿佬!”;不好色的好男人,她们就说他不是个“咸湿佬”,好色的不好色的,都喜欢这样来形容,这个词说起来也很好听,迅速、有力,听的人有快感,说的人也有快感,所以,外来人最喜欢学这个词的发音,但却不是想学就能学好的,这个词恰恰是最难念好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有好几种版本的发音——“蛤色”、“喝塞”、“害事”……,而读成“憨涩”的最多,这是比较接近正版的一种读法。
   耿锵就把“咸湿”读成“憨涩”。
   耿锵后来就喜欢在乐宜面前说这个蹩脚的“憨涩”,几乎成了口头禅。比如说,乐宜有一次破例为他沏了一杯冻顶人参乌龙茶端进去,他高兴地对乐宜说,谢谢,你对我真“憨涩”;又比如说,乐宜有一次来例假心情不好,把文件打得错漏百出,耿锵就夸张地对乐宜说,有没有搞错?这么“憨涩”的文件谁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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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第一次完全保留了作者的文字,包括正文中的题目,简介!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份说不出的文学享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跟随作者来了一次多宝路之旅,共享了乐宜的人生!多不赘言,细细品读吧!期待您的新作!【编辑:左黄右苍】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91005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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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左黄右苍        2009-10-04 17:45:29
  仔细咀嚼,唇齿留香!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2 楼        文友:青青环儿        2009-10-05 15:26:28
  小说叙述流畅细腻平稳,内容丰富,情节展开自然。欣赏。
3 楼        文友:穿花寻路        2009-10-06 19:16:15
  很好的文笔,欣赏。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生命不应留白.
4 楼        文友:木子生火        2009-10-11 22:29:19
  流畅的语言,深远的意境。欣赏学习中。问好作者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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