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星月诗话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星月】岁月长赊(散文)

精品 【星月】岁月长赊(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71发表时间:2017-03-08 11:08:09


   母亲进来时,我不知道。她站在卧室的门口,提着袋子说,这么专心,家搬走了都不知道。我把她让至客厅,沏茶、切水果,问她为何不休息。她说睡不着,出来走走,闹心,你老姑又病了,这次是肝硬化。这么多年,我不时听到她的消息,不是摘这个,就是拿那个,身上的零件已然不多。我说:“妈!没事的,只是硬化,不是癌,好好保养,还能活很多年。”母亲沉吟道:“看你说的,硬了就软不了,再也不是原来的样了,她还那么年轻。”说着竟滴下泪来。
  
  
   我起身拉了拉窗纱,午后的阳光筛成米金色,一团团落在地板上,也洒在母亲的暗影里。帘后是影影绰绰的绿,春天真的来了,像蹑手蹑脚的猫。这个世界有过无数个春天,每个春天都不一样,何况是肚子里的肝。
  
   一
  
   我见到老姑那年她十八,我八岁。她带我去插班,找她的张老师,逢人便说我是她的大侄女,那个兴奋劲我一直记得。她和谁都熟,见谁都打招呼,她说我生在那所学校,她天天用悠车子悠我。
   她没妈,从小就没妈,她母亲走时她才八岁。她趿拉着我爷的大头棉鞋,提着铝制饭盒坐火车去给我奶送饭。我奶在长春的某铁路医院住院,一住就是五年,是肝腹水。
   这样的场景,幼小时,我在心底一遍遍描摹过。想着同样幼小的她像童话里的小女孩,靸着鞋挤蒸汽式火车,孤单地坐在绿皮长椅上,听着铁轨叮叮当当地响,寂寞而勇敢。
   那是个布局很美的小城,遗有俄罗斯风格。街道呈平行状,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一直到八道街,就这么数过来。街道间除一条条岔道相通外,中间有条大马路,横贯东西,叫中央大街。那是我唯一不迷路的城市,我的故乡。一道街前还有条杨林路,杨林是个烈士,年年清明我们给他扫墓,参观他的故居,听他父亲在院子里作报告。她说她认识杨林,我们隔一条马路。
   那时她待业,在街道帮忙,脸色红润漂亮,穿着也时尚。他们唱歌跳舞,拉二胡、手风琴,说快板、三句半,还有现代京剧、二人转之类的。我常常混迹其中,看他们排练,跟他们跑文化宫。我坐在那个小城最大的剧院的第一排,看他们演出。满天星辉从棚顶而落,“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这样的旋律,与夜幕一起飘起。我怕她出丑,担心她演砸。跑到后台看他们上妆卸妆,刺眼的灯光,京剧样的脸谱,漆黑油亮的眼影,大红的腥唇,那是她的青春,浓墨重彩夸张的青春。
   她谈恋爱,钢琴般雪花样漫长的恋爱。他们一起排练,他喜欢她,总找她,每晚七点在胡同口打口哨,哨音拐着弯划破清凉的夜色。她能听见,我也能听见,整个胡同都能听见。她借故跑出去,回来却要挨揍。我爷打她,用皮带,抽一下,她叫一声。多年后她不再承认,说我爷好,对她好,没太拦着。而我知道,爷爷心如磐石,死活不肯,家里不时洪水滔天。文革时两家有仇,大姑妈深受其连,他们讨厌那个老太太。可她喜欢她,一口一个“苓”地叫着,想让她做她家的儿媳妇。很多时,我和二姑半夜不得不从暖烘烘的被窝爬起,穿戴整齐,走过寂静无人的街道,高高的天桥,去敲响铁道南那所红色老毛子房子。站在高大的玻璃窗下,二姑敲一下,喊一声姐!直至屋里的灯光亮起,厚重的木门,在浓重的夜幕下,吱呀一声打开。然后三个人影急匆匆往回赶,哪怕是冬天,柏油路上的雪吱嘎嘎作响。
   她没少挨打,为了她的恋爱。我经常掩护她,为此在三道街的电影院,跟着她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电影。《流浪者》、《冰山上的来客》,都是那时的节奏。我坐在他们的中间,当电灯泡,护着她,也顾忌着爷爷。没我她出不了门,我是她的挡箭牌。我不知道自己撒过谎没,基于爷爷对我的信任,她的恋爱一直可以在冰封的河流底下暗流。
   那时的人清淡,恋爱不像现在这般粘稠,只是看看电影,压压马路,或成群结队出去玩。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拉过手,最浪漫的事,无非昏黄的路灯下,各自抄着手,矮倭瓜样并排慢吞吞往前移,天空的雪花一片片往下落。寒冷不是主题,我得不时站住,回头等他们。
   有次爷爷打她,她深夜跑了出去,一直未回。二姑牵着我出去找,以为她投敌叛国,游入别人的水域。凌晨两点,我起夜,皎洁的月光下,她独自坐在院子中间,满身清辉,泪痕犹在。穿着一件藏青色后开衫短袖,纯白荷叶两瓣领,干净肃穆。那是我记忆里她最美的一个画面。
  
   二
  
   她对我好,我需要的东西,她总是变着法子弄回来。发卡、钱包、铜钱扎的鸡毛毽子,透明的羊嘎拉哈,橡皮筋、魔方、九连环,掐着红牙子的军帽,同学没有的小东西我都有,惊喜总在意外。发卡松了,她拿出去找人用橡胶水撸一撸,回来就紧了一圈。她认识很多人,朋友遍天下,到处都是同学,让我觉得无所不能。而我童年的蝴蝶,就像那个透明的发卡一直迎着太阳闪着红色的光晕,从没折翅。
   她有个同学叫李小宓,幼时母亲回了日本,七九年又找了回来,带回很多衣物。她们送她,她不穿,往我身上套。我身量高,那些尼龙弹性的东西正合适。那是一个时代,审美有别现在,但她的心是天然的。
   每至星期六,我们要忆苦思甜,去校田地劳动。校田地很远,在郊外,走着去,需带饭。她给我炒土豆片,煎鸡蛋,用袖珍黄铜腰型饭盒,一盒盒装好,饭是饭,菜是菜,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我吃不完,把菜拨给同学。有年土豆大丰收,我们连挖带抬,堆得像小山似的,拖拉机一车车往回拉,天黑还没干完。猛抬头,我看见她,从田垄头,喊着我的名字,就那么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我的衣服。那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她帮我们干活,搂着我坐拖拉机回家,夜风吹着我的头发,很幸福。她是唯一找到校田地的家长。
   有一次,路边挖水沟,几个男孩子用黄泥巴打仗,一个泥团飞过来,误打了我的眼睛。我惊叫着从同学家门前的秋千上跌落,眼前漆黑,泪流不止。她风风火火赶来,找不到凶手,背起我就跑,我趴在她的背上,能听见耳边的风声。我说没事的,好了。她不听,奔进医院的走廊,就喊同学的名字。她的同学给我做了细致的检查,肝胆脾都照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B超,凉腻腻的东西涂在肚子上,她帮我擦了又擦。
   爷爷是个老派的人,板板的,每天提笼架鸟,悠闲地迈着八字步,火上房也不着急,这是母亲的原话。上馆子、听戏、搓澡、看书、读报、下棋、养花,捉虫子那是他的常态。以现在的话说,叫虚度光阴。他抽烟斗,盘腿坐在炕上,看参考消息,喝牛奶,管美国叫米国;做鸟食,鸡蛋加小米,又蒸又碾,再用牛皮纸袋封好;他给鸟配种,看鸟孵蛋,把蛋放在水盆里转,不转的就说死了;他把鸟笼子托于掌上,把鸟放出去,再举过头顶等鸟回来,鸟不回来,就发动一胡同的小朋友们帮他找;他唱京剧,打太极,摘茉莉花,做花茶,生活的烟尘一丝不染。他天真慈爱也暴躁,洗脸水温稍不对,会一脚把盆子踹飞,扬手也能将整桌饭菜扣在地上,然后领我扬长而去,坐在馆子重新点菜。四年间,爷爷给我的全是溺爱,一句重话都没有,没啥对错,对错对这个老人一文不值。他难伺候,伺候他的事,多半老姑做,那些糙事粗活也是她的。她弓着腰背米回家,抢紧俏物品,用架子车拉煤,在院子里做煤球;站在水池给我们洗衣服,衣服晾在绳子,很快冻成铁板,凝成冰柱。这样的场景,成年后我一遍遍想起。她用坛子腌朝鲜咸菜,烧得一手好菜,溜肉段、挂浆白果、爆炒小肚,啥啥都会。她能干,健康,浑身使不完的劲,稍有空闲还要忙她五光十色的爱情。
   吃饭时,她常坐在桌前,讲她的哥,说她的哥是多么的智慧幽默,转业是多么大的官,天天盼着回来。她也说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是多么聪明,算盘打得是如何的好,古今人物了如指掌,倒背如流。我却不以为然,觉其皆是春天枝丫风吹的一粒,而非她口里崇拜的哥。若干年后,我开始理解,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块遮风挡雨的天空。
   每年叶子深时,要开运动会。有一次,附近县市代表团齐聚这个小城,同学们轮流去。我课间偷偷跑回去取白衬衣,借给没有的同学。院子里围了不少人,她半边脸是红的,有泪,手里握把剪刀。我闪进屋,开箱拿衣藏于背后跑开。我知道打了架,那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打了她一巴掌,起因是爷爷家的海棠遮了人家的窗户。这件事,很多年我一直纠结在心,想着为何没能冲上去保护她,是不够高大,太小,还是没有勇气,如果她哥在,会不会一拳挥下。这成了我心底的伤疤,隐隐的,揭不得,揭了就流血。那一巴掌打的不是她,而是我。可我一生爱惜自己,讨厌这样的粗鲁和野蛮。
  
   三
  
   为了拆散他们,爷爷把她带到几千里外的部队雪藏起来,一住就是半年。家里只剩我和二姑,那是一段宁静的时光。二姑文雅,慢声细语,一笑两米窝,有地主家小姐的范,修养好。但也琐碎,一个盘子在天空下照半天,才能盛菜。她挑拣我,嫌我把衣服穿脏了、书包弄破了,没爱惜东西了。所以那时我和她肝胆些,她大咧,毫无城府计较。她走后,我和二姑进入蜜月期。每晚她陪我写作业,坐在桌旁修铅笔,一根根码进文具盒;低头一针针给我缝沙包,用小米装好锁上口,再放在手上掂一掂;用线给我订本子,订得整齐平整,和古装书籍没啥两样,后来我也这样给儿子订。我帮她相亲,那年她二十七岁,是个危险的年龄,得嫁出去,所以她相了一场又一场的亲。她胆子小不敢去,拉着我,把我自个搁家也不放心。我们相依为命,两个人常常走在满天星斗的大街上,一边走她一边问我:“菡!你说咋样?”我说:“好像不行,没长开,像个土豆似的。”她就作罢,她没人可商量。就这样她的婚姻一直无下文,后来她找了一个儒雅白净,个子高大,鼻梁挺括,出身清寒的读书人,也就是二姑父。
   二姑爱美,在百货公司上班,冬天常穿一件深灰色大衣,毛线钩的领子,口罩雪白。每次回家都要在屋子里走一圈,看看前面,再瞅瞅后面,方摘掉围巾、口罩、脱掉大衣。爷爷家四周都是镜子,淡青色墙壁,双层大玻璃,暖气冒着热气,是我们的水晶城堡,也是T台。
   快春天时,他们回来了。爷爷依旧像尊瘦月,提着鸟笼子,风清朗目,皮袍垂地。老姑似头牛,背回来一堆东西和一件铁盒苹果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易拉罐,除了这些她还带回一糖果盒的情书。爷爷自以为千山万水,可以阻隔一桩姻缘,没想到她的宝贝女儿,依旧“抚竹风催笔,听梅雪映书。”暗通款曲,愈演愈烈。她的箱子不锁,那些情书便成了我们学习小组的学习资料。我们大声朗读,摘取精彩段落。“时间是奔腾的野马,轻松似盛开的鲜花。”这是一封信的开头,我们觉得好,便加入作文里。那时红旗招展,喜欢铿锵。现今哑然,一个人不会走时,往往喜欢捡拾别人的贝壳,装点自己的门面,而若干年后,更喜欢自己思想的沙砾。
   在一切法子使尽,不见效果后,屋檐的水滴开始下落,春意从心底泛起。又是一年物华时分,我的大伯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回来了。他坐在廊檐下打开我的书包,翻出作业,夸我的字好,要带回去留念。看到潦草,揉成腌菜的,也会幽我一默,说:“敢情是矬子里的大个。”她的恋爱也开始解冻,男方家来提亲,希望能订婚,并请下厨师。不知道大伯是怎样做通爷爷工作的,总之云开雾散,春暖花开。那是个郑重的日子,意味着肖常棣从此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这个院落,牵手我们家的女儿,那些暴风骤雨的日子一去不返,随之是一道宁静的彩虹。
   放学后,我换了身新衣服,松绿色的良衬衣,彩条搭扣毛线背心,是母亲编织缝制,从很远寄来的。梳了头,端坐在朱红色照得见人影的写字台旁的木椅上,等肖常棣来接我。我管他叫肖常棣,一字不落。我们家住二道街,他们家三道街,很近的路,我去过,但今天我是贵客。我摆弄着手里的小钱包,发现彩色拉链的接面脱了扣,便找出针线准备缝两针。恰巧他进来,我连忙藏在背后,不好意思起来。这个钱包是他买的,他给我买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包括绣花的衫裙,每次去长春都不会忘记我。他追了老姑四年,也溜须了我四年。
   再后来,我带着很多礼物离开了那个小城。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小学五年级,十一岁。我的学习很棒,是三道杠,在最大的礼堂指挥过十几个小学一起的大合唱,是爷爷和姑姑们的骄傲,我的离开,让他们哭了又哭。
  
   四
   爷爷走的时候,是九十年代初,我已二十多岁。他躺在奶奶走的那家医院,风度一点没改。雪白的山羊胡子梳了又梳,纹丝不乱。洗脸水依旧端至床前,试好水温,挽好袖子,方能伸手。胡子要戴套子,洗完,再摘下。他一生如此,一点褶不打。父亲带的烟他放在贴身口袋里,想时就拿出来贴着鼻子闻一闻,或散给病友,炫耀是他儿子买回来的。而他的三个姑娘女婿们日夜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还要受气。那个老姑夫,一直鞍前马后,陪着小意。即便是骂,也得听着,爷爷吐出的一口口鲜血,他用手接着捧着。爷爷走在严冬,等两个儿子从几千里之外赶回,出殡的队伍已白漫漫蜿成长龙。当两顶孝帽和两套孝衣端至眼前时,嚎啕的哭声飘荡在北国寒冷的风中。

共 6981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行走在人生的路上,每一步,都是一段难忘的历程。若干年后,曾经的镜头会慢慢放大,成为心头永不落幕的剧本。岁月,因为一份亲情而愈来愈厚重。本文是写人的文字,更是记录岁月中写一份愈来愈浓厚的亲情。漂亮、大方有心思细腻的老姑心灵手巧,只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却是出自上一辈结怨的家庭中,于是,老姑没少被爷爷打?爱的力量是强大的,有作者作伴的那段日子,老姑的爱情在暗中进行着。历时四年,终成正果。这之中的故事,关于爷爷,关于二姑,甚至若干年之后的情形,作者满带着聚集心头的暖一一深情地描述着。那么多短句子,晶莹剔透;那么多细节,平实真切;那么多感慨,细致多情,化作一个个难忘的镜头,拉长了岁月,凝重了亲情。一篇采撷岁月最美的花枝的文字,经过了沉淀,却愈来愈馥郁芬芳,令人久久品味,秒文荐赏。【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30938】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3-08 14:18:41
  问好菡萏,节日快乐,也祝菡萏越来越光彩照人。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3-08 14:19:58
  好多的句子是精心打磨,又是自然之语。这就是情到深处的自然精彩吧。这篇文字真的是写得文笔细腻,感人至深。
3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3-08 14:21:29
  只是没有想到的,菡萏还有这样的经历,当电灯泡还如此地骄傲自豪,那也是岁月中一抹永远的美丽。
4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7-03-09 21:55:48
  喜欢看这些朴实温暖的而又饱含生命里的文字,姑姑用疼爱给我的少年撑起了一片温暖的晴空,那几个善良温暖的姑姑会永远活在文字里。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