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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婺源合人老(散文二题)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33发表时间:2017-03-08 13:38:24

一、源头村
   一个“口”字形的鱼池,用圆河石砌了三条边,另一条边在一排红叶石楠矮丛下,被青石板砌成了一个向下的台阶,成了一个可以舀水做饭的埠头。事实上,这里是一个供人观鱼或洗手的落脚之处——池子里,有二十七条红鲤鱼,在串游,以及十几条小鲅鱼在水面穿来穿去。池子在一个茶楼的右侧。茶楼是木质的,圆柱结构,是开放式的,上下两层,一楼摆了九张八仙桌,圆柱之间有靠背长凳相连,形成一个两条边相互对应的小回廊。木板楼梯“之”字样,通往二楼。在二楼,一个木栅栏上了栓。我站在木栅栏前,短暂晕眩了几分钟——在众人坐上茶桌之际,我看见了这个楼梯,我预想,楼上是一个适合一个人独坐的地方,这几年,尤其是近两年,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会渐渐失语。我也如此愿望的。面对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一些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值得说呢?当我一张开口,我脸马上憋红,眼睛怔怔地看人,手足不自然。——看见楼梯,我咚咚咚地跑了上去,像一个捉迷藏的小孩,想尽快地躲起来。二楼是空荡荡的,只有两张八仙桌,两个吊扇,和四只白炽灯。从濛濛细雨中遗漏下来的光线,和楼堂木质漆黑的色泽,相互交混,和一个昨夜凋落的梦境,有渗透,如灰尘覆盖了灰尘。
   从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我一直坐在鱼池边,用香蕉、熟鸡蛋、馒头、苹果喂鱼。我找来牙签,把香蕉一粒一粒地削下来,落在水里,咕咚,鱼散开,摆着红褐色的鱼鳍,又汇聚过来。看得出,池子里的鱼很少被喂养,胆小,还不知道追食。圆片的香蕉浮在水面,粒状的香蕉沉下水底。鱼在水底一张一翕那圆圆的嘴巴,吞噬香蕉。我坐在圆凳子上,斜靠着茶楼的圆柱。茶楼坐了五十多位客人,他们正在朗诵诗歌。有几个来来往往的人也站在廊沿外,听——也可能是躲雨,也可能是在倾听雨声。雨声其实是无法谛听的。雨是濛下来的,像不知不觉而来的睡眠。翌日就是乙未年谷雨。春天是随油菜一起长出来的,在河滩,沿村舍边角地,一枝一节地长,长着长着就油绿了,开花了,疲倦了,再也不走了,结荚状的壳——谷雨作为春季最末的一支,摘下头上的花冠,赤足走到田畴里,噼噼啪啪地结籽。“天雨谷,鬼夜哭”。仓颉在这一天,造了汉字。在茶楼里,他们正喝着明前茶,把汉字当做了音乐,当做了从胸中喷涌出来的水花,噗噗噗,洒到了溪流里。我把煮熟的鸡蛋,剥壳,把蛋壳捏碎,撒进鱼池里。蛋壳飘飘摇摇,翻动,晃下去。蛋壳折射着水面上的光,赭色,摇摇摇,红鲤伸直腰身,圆圆的嘴巴像一个无法预知的梦魇,蛋壳滑进去,两个水泡咕咕咕冒出来。
   茶楼是源头村歇脚的地方。和一个长廊相连。黑色的瓦和飞翘的屋檐,使整个山坳的天空低矮下来。茶楼的左侧是一条小溪流。溪流从一个夹坳弯转过来,到一个水坝时,有了湍湍水声。咕嘟嘟--咕嘟嘟。不是水声,是一个老人坐在一个石墩上,唱《十送郎》: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拍拍枕头睡睡添。
   二送郎,送到床前面。拍拍床梃坐坐添。
   三送郎,送到槛闼边。开开槛闼看青天;
   有风有雨快快落,留我郎哥歇夜添。
   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反手摸门闩,顺手摸门闩,摸不着门闩哪一边。
   五送郎,送到阁桥头。双手搭栏杆,眼泪在那流;
   撩起罗裙擦眼泪,放下罗裙凑地拖
   六送郎,送到厅堂上。先帮哥哥撑雨伞,再帮哥哥拨门闫。
   七送郎,送到后门头。开开后门一颗好石榴。
   摘个石榴郎哥吃,吃着味道好回头。
   八送郎,送到荷花塘。摘些荷叶拼张床;
   生男叫个荷花宝,生女就叫宝荷花。
   九送郎,送到灯笼店。哥哥尔不要学灯笼千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十送郎,送到渡船头。叫一声撑船哥,摇橹哥,帮我家哥哥撑得稳掇掇。
   (船工唱):我撑船撑得多,不曾看着尔嗯个嫂娘屁哩屁哩嗦
   湍流下石坝的水,分成了十几股细流,细流追逐着细流,白白的水花像一条扭动的水蛇,汇到水渠里。水渠积满了将腐的树叶。一群指长的勾嘴鱼和十几条红鲤在腐叶里,悠游。如果有月色,红鲤会是一枚蜕变的映月。我扶着栏杆,雨在头发上织网。来自甘南的诗人在朗读《致友人书》:
   现在我可以说说这些羊。它们
   与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顾,不断繁殖,长着
   一张老人或孩子的脸。
   现在它们回到山坡,挤成一团,互相取暖。
   现在它们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和山坡一样白。
   头顶的星空簇拥无数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树、阿拉伯圣水瓶、
   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鲜。
   我的帐蓬就在它们旁边。
   我梦见的和它们一样多。安慰也一样多。
   黎明抖擞潮湿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满帆的船队驶往不可测的海洋。
   而我将重新回到城市,那里
   有等着我的命运和生活。
   这是南方婺源的一个古镇赋春。赋春里的一个古村胡家村源头自然村。古村里的几个古人。
   他们的头上戴着荷叶。他们没有羽扇也没有纶巾。他们不会骑马,也不会编织草鞋,更不会磨墨。他们在黑墨里看见了逝去的人,那些人现在隐身在黑瓦白墙里,像光线返回到天空里。毛笔在案头打瞌睡。宣纸有更长的空白,和更长的空旷,那是一个足迹稀廖的田畴,迎春花刚刚萎谢,野蔷薇正不合时宜地开放,白天是嫣红的,晚上是浓黑的,是他们遗落的铜铃。噹噹噹。循声而去,暮春的潮寒涌来。
   溪流娟秀。山峦苍莽。纵横河汊中的一支。荷叶是一叶轻舟。朗诵诗歌的人,乘舟而去,邈远。我扶栏抬头,看不见山峦,山是一道绿色屏风。
   游人在村舍里转来转去。在农家厅堂里,买樟木片,买糯米蒸糕,买竹筒谷酒,买手钏。餐馆的白墙上,用毛笔刷了“农家乐宣言”:菜是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鱼是自己捞的,油是自己榨的,蛋是自己生的……。游人附和:“老婆是自己睡的,姑娘是自己长的……”。我站在村口的石拱桥上,看鸢萝在一棵老樟树上缠来绕去。樟树长满了油绿的苔藓,鸢萝开出白白的花,和嫩绿青灰的树叶簇拥在一起。源头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在山梁和水溪的条缝间,这里原是一个废弃的林场,了无人迹。一家旅游公司花费不多的资金,修了一条石板路和几个凉亭,在河里投放了几百条红鲤鱼,迁回几户村民,对外开放了,和鸳鸯湖串起来,算是赋春乡村游的精品线。在一九五八年,赋春在大塘坞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库,鸳鸯来此越冬,繁衍,逐年渐多。一九八六年,大塘坞水库改名鸳鸯湖。鸳鸯在中国,是忠贞鸟,是古老爱情的象征。冠蓝鸦、小斑几维鸟、欧洲椋鸟、雪雁、斑背大尾莺、比翼鸟、鹦鹉、鹈鹕等许多鸭科、鸦科、雁科、雀科、鹭科鸟,都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有的是终生一夫一妻制。事实上,鸳鸯并非终身一夫一妻制,丧偶后,仍然会另寻配偶。《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我向往的境界是雎鸠,在河洲,觅食孵卵,双宿双飞。在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去过大塘坞水库,在一个山坳里,山峦浮绿,杂木尽染,这种宫廷贵族打扮的鸟,在水里嬉戏。后来虽多次来赋春,我都不再去看鸳鸯。我固执地以为,它是一种属于逃亡的鸟,从深宫里逃出来,既非痴男怨女,亦非饮食男女,而是天涯之徒,没有故国没有家园,是纯粹的寻欢作乐,即使结庐山野,也不放弃纵情欢爱,是个享乐主义者。
   村里的乡邻,沿石板街,开商品店,卖旅游产品和地方土特产,也有的开饭馆、茶楼。客人也并没有期许的那般热闹。一些农人,受聘于旅游公司上班,种菜、养鱼、打理花木,月资一千五。在村口的一张木凳上,我坐了一个多小时。雨纱丝一样。我看到了两株古树,是我之前未曾认识的。一株是青冈栎一株是白栎,叶子肥厚,树皮坚硬,新叶枝展开来,有一股涩涩的青味。这是我在婺源,在一个村口,见过最多古树的地方,还有野含笑、钩栲、糙叶树、红楠、木荷、枫香、豹皮樟、桂花、冬青、女贞、苦槠、红豆杉,参天的蓬勃,支撑起来的树冠,把整个村口遮蔽了。苦槠和野含笑,开了黄白色的花,和新叶簇拥在一起,花瓣沿树叶垂下来。山腰上的泡桐树,叶子还没长出来,油油的大骨朵的花,格外抢眼——它开得多么不合时宜,一片宁静的山野,因为它,多出了喧哗,像不着调的男高音。
   黄昏将近,山野越发的模糊,雾岚飘忽。村舍,人,都在一片静虚里。游客散尽。村舍属于自己,而原本的踪迹不复。红鲤是溪流中悠游的梦境。石板上的水珠开始滑落,缀在草尖上。垦出的菜地有荒凉泥地的假寐。我们将回到旅馆,喝酒、争吵、彻夜长谈,而后各奔天涯。而更多的人,坐着旅行车,来到源头村,来到中国乡愁小镇。他们和所有人一样,看到红鲤,看到废弃的林场,看到颜色更替的山峦,看到田畴间蜿蜒的溪流。但看不到乡愁。乡愁是一种奢侈的故园情感,质朴高贵,有亡人的温度,有脚踏过的印迹,有火炉灰飞散起来的黄昏,有古老的吆喝声,有深夜低低的母语和长长的檐水声。源头村曾真切地复活了这一切,在我们没到来之前。当一个村舍,和我们建立不了温度的关系,无黏性,事实上,我们都是多余的人。过客,是一个贴切的称谓。和我们在人世间,是一样的。我们不可以有过多的眷恋之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是肉身的法则。
  
   二、廊桥黄昏
   拉锯声从隔壁的一个木材场传来,--咕--咕--咕。木材唝咚,断裂。我一个人正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饭。一会儿,手扶拖拉机嘣嗵嘣嗵碾过砂子,拉着一车木材从场院里出来——像一个蚱蜢。我放下碗,去木材场。
   场里堆了一码一码的木头和竹子。木头全刨了皮,裸着光溜溜的赤黄色。院墙是旧砖块黄泥砌起来的,黄泥上长了许多苔藓和蕨类地衣,幽蓝幽绿。几个工人坐在简陋的工棚车间里抽烟。将沉的斜阳炽热地焚烧。大鄣山的余脉缓慢地奔跑。新鲜的木香从空气里扩散,有太阳的烘烤味,和深山泥土的惺忪气息。这是南方初秋的傍晚,乡民还没晚归。斜阳把山脊的投影拉长,放大,水一样漫过来,最后将盖过整个田野,和小镇。也盖过一个漫游者的沉睡。我站在场院里,斜阳刚刚挂在屋顶的翘角,屋顶有了一层闪闪的麻灰色,弥散的光晕给这个小镇笼罩了薄薄的晚霞,有了几分恬淡。地上翻晒了很多木屑,细细的颗粒木屑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体香,贡献了出来,坦诚,无辜,相亲相爱般美好。隔壁巷道里,有一个酒厂,陈旧的厂房有些晦暗。酒糟味扑降下来。那是老酒厂,出厂当地酒。铁门半开着,片状的铁锈显得过于沉默。我上午去过。一个老旧的院子,蒸汽在蒸房里翻滚。更远一些,是一条从密林里淌流出来的河流。河流呈半椭圆,绕过小镇。密林沿河岸生长,有洋槐、香樟、柳树,还有一些灌木和芦苇。芦苇叶油绿,压在低低的风里,哗哗哗,和寂寞的水流声交织。芦苇在深秋会开一支穗状的花,白白的,坚韧而孤独,独自摆着眉梢。——给人暗喻,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在还没抽穗之前,我看到了光滑柔和的叶片上,残留着还没消失的阳光,和我自己部分的阴影。鸟从对岸汇集而来,是一些山雀和莺,叽叽喳喳。
   在木材场转了一圈。我准备搭最后一趟班车返城。我听到了二胡声。我怔怔地站在场院门口,分辨二胡声来自哪里。二胡声是游过来的,慢慢游。我辨不出那是什么调,轻快,明亮,悠扬。我循声而去,到了彩虹桥。拉二胡的人坐在桥下的石埠上,穿一件灰白色的短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判别不了他的年龄。夜色完全降了下来,水面涌上滑溜溜的清爽。
   埠头从一块菜地边一直伸到河里。河石的台阶和青石板的洗衣埠,掩藏在一棵树下。小镇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白炽灯,从窗户,从半掩的木门里漏出来,斜斜的,轻轻的,以至于这个夜晚没有重量。菜蔬和熟稻露出淡淡的疏影,临近的山峦有模糊浓黑的弧线。埠头下,有一条石头堆起来的水坝,矮矮的,水可以漫上去,有了白色的水花和叮叮咚咚的水声。水坝下,是一块小小的河滩,疏淡的柳树和几丛枯瘦的芦苇,在水花的映照下,有别样的幽伤感,假如河滩站一个人,衣衫单薄,秋风吹奏,月色朦胧,会是怎样呢?屋舍有希希寥寥的人声,有小孩在啼哭,有辣椒呛起来的喷嚏声,有划拳声。不时有鸟掠过,呮呮,呮呮,孤单柔和的嗓音,并不急促,仿佛常年适应了形单影只的生活。在闽北、赣东北、皖南,有一种黑头鹊,就是这样叫的。黑头白羽尾长,喜欢在屋檐、菜地、河边啄食昆虫和蚯蚓,从不成群结队,巢筑在灌木枝桠间。是一种投宿很晚的鸟。
   廊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廊里的长木凳上,斜靠着。水生昆虫嗡嗡嗡,在四周飞舞。偶尔有路过的人,提着篮子或端一把锄头,穿走路会响的凉鞋。弄堂里,有自行车铃铛叮叮叮响起。有人在石埠上洗脸洗手,用手掬水,吸一口,咕噜噜,潽出来,散散的线状,落在水面。拉二胡的人始终坐在石埠上,略躬起身子。他已经拉了好几个曲调了,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廊桥是木质的,宽阔的桥顶落下厚重的黑影。河水从不远的弯口转来,沉静了下来。它再也不想走了。它要安歇一下一直在路途上的身子,安歇一下最终会无影无踪的身子。现在,它是一条堰卧的蟒蛇,在夜晚清晰的天光里,吐出长长旳信子,油滑的鳞片发出荧荧的蓝光。廊桥把整个投影沉入了水里,在水的荡漾里,露出了远古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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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此文,内心是安静的,因为语言的柔美;心是激动的,因为笔端勾勒出的一幅幅美丽的画面。阳光下,一股清新柔软的风吹来,带着油菜花的芳香,带着春雨绵绵深情,冲击着视野,涤荡着身心,不知不觉中早已置身美丽的源头村。心是自由的,随事而想,随心而感,随情而发,灵魂是没有约束的,信马由缰,如轻飞觅食的雀鸟,哪里有希望就停靠在哪里。一花一草,雨落鸟啼都能引申出无限美好的感叹,源头村是有灵性的,它带来的奢侈不是有形的,而是用钱买不到的一份高境界的延伸。作者从描写一个鱼塘开始,到茶楼,在茶楼里所感知的一切风景与畅想都为源头村蒙上一层静谧的文化底蕴,让读者在淡淡的清幽中沉静尘心,置繁华与身外,真正享受到返璞归真的宁静,在淡然的质朴中思索人生。人,总有伤感的时候,走进自然,便会茅塞顿开,正如文中所言,我是敬畏自然的,自然界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神奇,比如修复你的心灵,比如让你流连耐人寻味的质朴,比如让你放不下曾经的美好…… 廊桥的夜晚是属于自己的,用心和自己对话,总能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文章精深优美,在文中旅行,收获的不只是风景,还有思索。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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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7-03-08 13:39:25
  欣赏老师美文,感谢分享流年,期待更多精彩。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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