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音】劈柴院(随笔) ——苍老是她身体某个隐秘处的痣
岁月扶起的锈满斑驳沧桑的墙面、光影游走的踩满历史脚印的胡同、往事打探的雕刻粗浅字迹的老字号招牌,你看着这些,仿若坐古成风,不需要去触摸,这一刻便是忧伤的前奏。但那妖娆烟火香气也在这时荡着秋千来,喜笑的脸便一张一张地从凝着愁的画布上飘下来,被什么不小心撩醒,一壶热酒便能勾起隔世的腔调来。
劈柴院是德国占领青岛后,于1902年修建的。这条路呈“人”字形,像北京的老东安市场,是青岛人逛街的集中去处。这里有很多酒馆、饭店,除有元惠堂、李家饺子楼、张家坛子肉,其他的则是一些看上去不起眼儿的小饭铺、糖果店、书场和游乐场。娱乐大院里电影院,周围有茶社。很多曲艺大师比如年轻时的马三立及各路角色都曾在这里练过摊儿。劈柴院的热闹是出了名的,南来北往的小客商也时常住进这里,为的就是享受一下这里的“码头文化”。
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有很多劈柴的卖了柴讨生计,后来盖起了简陋的破板房。岁月更迭,有了现在的样子,也有了这个名字,劈柴院。年久日深,残破是她的眼泪她的痛,也是她掌心蓄满的秘密,苍老是她的往事她的历史,也是她身体某个隐秘处的痣。在这里你会惊讶时间的痕迹如此清冽,又如此混沌。你感到自己的渺小,看到自己越来越模糊的样子。突然你会明白过来,看劈柴院,原来是看我们自己的容颜!
知道青岛、烟台、威海拟建全国最大轻轨交通网络时,我窃喜以后可以很快捷地去青岛看一些古老的时光。再远的都是奢望,而只有青岛是周边具有最温情的时间痕迹的城市。那时可以去劈柴院,我有很多朋友肯定喜欢劈柴院那样老的地方,特别是那里有各种小吃,有的还是老字号。但是近日却得知劈柴院要改造,按照报道上说的“12月15日”这个日期来看,现在已开始动工了,商户居民正在忙着搬迁。虽然改造时会保持原貌依然以小吃娱乐为主,而且老字号的店铺仍然保留,但仍心生慌乱。那些时光的痕迹将穿上冰冷的水泥外衣,你无法抚慰她们;那些100年来被一遍遍踩痛的石头石板路将被缝补伤口,你无法用你的感情填补。
而只有她的苍老才可以打磨我们彼此建立的感情。当劈柴院感觉不到我们的感情时,痛苦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她自己。
这种感情是很微妙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的。我在报道的画面里看到一个老人在临搬走前将屋子的角角落落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屋子那么破,破桌破椅破窗破水管,但是处处都是滋生出神秘的感情的,这就如同时间的力量是一样的。
刘亮程的一个短篇小说里记叙了一家人去给玉米锄草,父亲一向干活认真,每一锄都刨得很深很有力。儿子则是见草才下锄,没草的地方就空过去。刘亮程用纪实的手法感叹,地种到儿子这辈人,已经没什么定数,庄稼长好长不好,跟下的功夫已没多大关系。收多收少只是一把化肥几瓶农药的事。如果没有化肥,再勤快苗也会赖到地皮上不会长高。只要有一瓶除草剂,再懒的人地里也会寸草不生。
父亲不让儿子用除草剂,他对那东西不放心。他认为锄草不仅仅是把地里的草锄掉,也同时给庄稼松松土、透透气,人在地里劳动时,庄稼是能感觉到的。
小说里说:从一粒种子下土,到顶出一个小芽,长到一拃高、齐腰深,到最后结出果实,这个过程中和庄稼都有了感情。一季操劳下来,几乎每片庄稼叶子都拍打过你,抚摸过你,它们认识你了。抽穗扬花时节,每一朵花都朝你微笑,走在地里,人成了授粉最多的一株作物,人在心里结出的果实,比装在麻袋里的多得多。地种到这个份上,才算种到了家,站在地头上喊一声,那些庄稼都会答应。秋天了朝地里挥一挥手,粮食都会跟着你走回家去。
我对小说里这无足轻重的一幕怀有最虔诚的偏爱。接下来父亲感觉不舒服,说要到地头上去睡一会,结果他一睡就没有再起来,死了。
我常想,时间在老人死去的那一刻一定是肃穆而悲壮的。时间慈悲地带走了这个苍老的人,所有的粮食结伴跟着他回家去了,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因为他苍老而去时,慈悲满怀。
世上的人都想搞清楚时间是什么?基督教第一个伟大教父奥古斯丁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而当你有机会站在像劈柴院这样的地方时,你就知道什么是时间了。再锋利的刀,能不能很快在一座新建的胡同里刻出她的残破和苍老?不能,但时间能。
时间就是最神秘的力量,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掌握它,它是用来改造我们的。但是,劈柴院和我们的容颜,却可以收藏时光。苍老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等有一天我们回头的瞬间,这一时便是喜悦的。我们的容颜里收藏着时光,这一生亦是喜悦的。苍老让时间无处不在,就连身体隐秘处的一颗痣亦不放过,它不被人看到,内心有蓄满秘密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