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断层的记忆(散文)
那天,父亲去了哪里,祖母在忙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姐姐和哥哥去野外采猪菜去了,五岁的我一个人蹲在客厅堂前的地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小的木马。
我的乳名是祖父取的,因为算命的瞎子说,我五行缺木。所以,我小时候的玩具,基本上多半是木头的:木马、木头人、木手枪、木凳子、木夹子、小木盒子……
我玩得正起劲的时候,感觉屁股有点痒痒。一回头,是祖父。祖父当时是半蹲着的,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棍子,正往我的屁股上挠痒痒。我连忙丢下手上的木马,极尽全身的撒娇本领,跑向祖父的身边,老远就张开小手,要他抱抱。
那时,祖父当然是长有胡须的。我清楚地记得,平日里祖父只要一高兴,就会用他的硬胡碴,奖赏我的小脸蛋。每一回总弄得我的小脸痒拂拂的,想躲却又躲不开,只好一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向祖父求饶。或许,在祖父眼里,每天最高兴的事儿,就是逗我玩。要是祖父整天在家里该有多好啊。可是祖父不能够,当时年满六十岁的祖父身体很好,根本闲不住,在离家不到一华里的源塘小学的食堂里当厨师,周一至周五都要呆在学校里。
在我祖母眼里,祖父谈不上有什么厨艺,因为平时在家,祖父根本不用下厨房,祖母说祖父炒的菜“难吃死了”。可是,学校的老师,个个都夸祖父的厨艺好,从小生在鄱阳湖边的祖父,尤其是红烧鱼块最拿手。小时候的我,一开始不明白祖父的厨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后来,我想通了:祖母的厨艺再好,也只能在家里煮,可是祖父的手艺,却能走出家门,每月能混到白花花的票子。所以,根本不用去想,我的祖父当然是位了不起响当当的人物!
除了厨艺,祖父的口才极好。村里六十多户人家,只要是哪家办红白喜事,必请祖父到场主事;还有,谁家婆媳、父子或兄弟吵架,也必请祖父上门,就连清官也难断的家务事,经过祖父的调解,不管是有理或无理的一方,最后都能听从祖父的劝说,握手言和。
另外,祖父还有一门轻易不显山露水的绝艺,那就是会唱青阳腔。遇上高兴的事儿,祖父无论在家或在田间干活,总是一边唱一边做事,嘴上手上两不误。
如果我想祖父了,怎么办呢?那时我还小,还没够入学的年龄。每次祖父离家时,我就牢牢地扯住祖父的一条裤腿,装腔作势地滚在地上,不放手。结果,祖母总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硬糖、一粒红枣或是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山果,我才肯放祖父出门。
记得有一回,遇上小学一年难得一次的加餐,晚上有肉吃。中午的时候,祖父特意回家接我。
那是我第一次去小学,听到小学生们整齐悦耳的朗朗读书声、还有上课下课敲响的洪亮的钟声,觉得非常的好玩和新奇,恨不得自己立即能坐在其中的某间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祖父怕我乱跑,一开始只淮我呆在食堂里。又怕我在食堂里捣乱,用不干净的小手摸这摸那的,后来干脆让我呆在房间。
祖父住的房子是和饭堂连在一起的,原先可能是个小储藏间,既小,又暗。大白天的,就算敞开门,里面仍旧是黑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头,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除了一堆旧报纸,还有一个茶杯,一盏马灯。
没有任何的玩具,怎么办?不甘寂寞的我,一头钻进祖父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瘪了三分之一的白色乒乓球,我如获至宝,把它抓在手里。往外爬的时候,由于床底下黑古隆冬的,我不小心碰倒了一件圆圆的容器,里面有一股尿臊味传了出来。
不好,是祖父的夜壶(一种旧时专给男人装尿的容器)!
这下完了,身上一股臊味不说,等下若被祖父发现了,说不定要挨一记钉钢子(湖口土话,是大人用手捏成钉子敲在头上)。怎么办?为了不让祖父发现,我心生一计,连忙拿桌上的旧报纸放在床底下,想让报纸慢慢蘸干尿液,消除臊味。夜壶里的尿少了,怎么办?桌子上有一个断了柄的瓷器茶杯,杯里有大半杯水,杯身还刻了一个大大的“奖”字,这个字我虽然不认识,但在家里墙上的奖状里也看到过。于是,我将茶杯里的水,灌进夜壶里。身上的衣服脏了,怎么办?对,去学校的池塘边洗一洗。
正值上课的时间,池塘的台阶上没有人。水面上,有三只鸭子,一只白的,两只麻的,正在悠闲地游着。突然,水面上溅起一团大大的水花,那只白鸭子飞身将头扎进水里,一下子不见了,肯定有鱼!我正担心鸭子会不会淹死的时候,一个大约只有三岁半的小女孩子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边。不行,很危险!
不管小女孩愿不愿意,我当时没多想就强行把她抱起来,走向岸边。这时,恰巧一位大人路过,应该是位女老师,她向我伸出了大拇指:“你是谁呀?你做得很对,这是校长的女儿,又一个人想到塘里玩水,我带她回去!”
也许是忙的缘故,还好当天祖父并未发现房间的尿臊味,我侥幸逃过了一难。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做了错事,祖父的面容总是严厉得吓人,那高高举起的巴掌,就算没有落下,我的头上也会寒毛倒立。
晚饭的时间到了,祖父把自己分得的那份肉,全部夹到我的碗里,而他,只吃青菜下饭。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我,仍然在想:当年,只有祖父一个人在食堂,所有的肉是经他煮好的,每个教师的菜,也是由他用小碟子单独分好的。倘若换成别的人,十有八九会多分一份肉留给他的孙子,或者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分量加足一点。可是,我善良正直的祖父,当年没有那么做,那次没有吃上一块肉。在六十年代,在农村,很多老百姓家,就算是过年,也难得吃上一回肉啊!我真后悔,后悔那一次,应该提前跑回家,不应该留在学校吃饭,好让祖父吃上一餐肉,那是他作为一名学校的厨师,应得的一餐美味呀!
多年以后,在红桥中学读初中的我,有一次在祖屋的阁楼上,翻出了一匹白布,上面写有大大的黑字“打倒现行反革命”,右边还有三个红红的叉叉,下面是我祖父的名字。记得我当时曾偷偷地问过父亲,父亲只简单地说,爷爷抗日时曾当过村里的保长。那时,我并不十分明白:当年做保长的祖父,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祖父是1974年去世的,享年62岁。他和祖母一共生下两男两女,但我的叔父却在十多岁时发病走了,我的两个姑姑从小给到饶家做童养媳,身边只留下我父亲一人。祖父发病的当天,他仍然在灶台前煮饭。学校的老师把祖父抬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按我的推测,用现在的病名来讲,祖父很可能是因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那天,我记得非常的清楚。在一片哭嚎声中,大人们无论怎么喊,祖父都不能答应。唯有我扑在他的耳边,喊他“爷爷”,他的吼管里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弱地吐出极其模糊不清的一声“唉”。
直到今天,我心中始终坚信:我那正直善良的祖父,绝不可能是坏人!抗战期间,祖父当过保长,应该救过村里不少的人,更为村里办过不少的好事。可是为什么文革时期,祖父仍然受到了迫害呢?这段历史,成为一个断层,如谜团一般一直困惑着我。我非常想弄清楚,可是,与祖父同龄的村里老一辈的人,都早已仙逝了,如今,我又能去问谁呢?如果,那时村里有位文人,或是在村史村志上有相关的记载,该有多好啊!由此,我萌发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有生之年,我想为村里编写一本村志,从最初的先祖开始,写到今天,让包括我祖父、父亲在内的村里老一辈人的生平事迹,变得可查可考,流芳百世。
眼下,春回大地,到处油菜花开,三月即将过去,清明节就要来临。4月4号,我要带上我的女儿和儿子,跪在祖父的坟前,点上三根香,烧些冥币,放一挂长长的炮竹,插上62根五颜六色的清明标,深深地鞠上三个躬。愿我的祖父,从此永远活在儿孙们的记忆里;同时也祈愿千秋万代,神州大地上的每个家庭幸福平安,国家繁荣昌盛!
编按的精致文笔更让读者深深的回味那些曾经逝去的年代。感谢作者,感恩编辑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