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毛死了。
　　 我刚一进入村子，就听村里的乡亲们说，老白毛死了。喝了农药，躺在茔地边的地沟里死了。听了她们这样说，我一阵愕然。和她们打个招呼，穿过她们闲聊的圆圈阵地向家里走去。
　　 当我拉着行李箱，到了家里，正赶上父亲要出门。问他干嘛去，他说，老白毛死了，老少爷们儿叫着过去帮忙。看着父亲走出家门，我缩了缩脖子，进了堂屋。
　　 虽说春天了，但在乡下，一到傍晚以后，还是有些许凉意的。放下行李箱，找出一件外套穿上，又往紧里裹了裹。还是感觉脖颈儿后直冒寒意。“妮儿，妮儿，你回来了？”还在收拾东西，就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喊。
　　 “哎——”我应了一声，走出堂屋。只见母亲胳膊肘里挎着个菜篮子。两脚是泥土。显然，母亲刚从菜地摘菜回来。
　　 “刚才摘菜回来，听到你姑奶（近门邻居）说你回来了。咋没提前打个电话啊？”
　　 “没啥，我就是突然想家了。想回来看看。”“妈，那个老白毛什么时候死的啊？”我接着好奇的问道。
　　 只见母亲放下菜篮子，搬个方凳坐下来。一边择菜，一边回答我：“昨儿个有人去茔地砍树，发现老白毛躺在地沟里。有人上去看时，她嘴边还有着白沫，人已经全身僵硬了。也不知道是为啥就寻了这短见了，你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啥不能想开的……”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也少被人骂，也少遭些罪了。”我叹息一声，回应着母亲。
　　 老白毛死了。
　　 按理说，我听到这讯息，该有些窃喜才是。可是，知道她死的这么凄凉，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怜了她一番。
　　 老白毛，是我们村儿里的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好像从我记事起，她就是满头白发的。这对村里的其他人来说，是不正常的。而她的脑子也有些不正常。总是满身脏兮兮的骂骂咧咧的在村子里晃悠。因此，村里儿的人，都叫她“老白毛”。
　　 只要进入村子，每天里，你总能听到她鬼哭狼嚎般的在村里的每条路上，或者每家的房前屋后叫唤着。极尽难听的叫骂着。有时，她甚至会跑到村子对面的坟地里哭叫。那声音传到村子里，甚是让人毛骨悚然。
　　 而见到小孩子，老白毛又总是做出可怕的牛头马面似的鬼脸，吓唬他们。当然，我也在这些小孩子之列。所以，每当看到老白毛向我们这些孩子走来时，我们总是惊恐的四散逃开。于是，老白毛就成了大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孩子们害怕又讨厌的一个神经女人。由此可见，人们叫她“老白毛”，充分彰显了她在村儿里是不被尊敬的。
　　 其实，老白毛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她有男人。据说她男人还是有些学问的。只不过一直没有见过，听说，被关在了监狱，不知死活。她也有三个儿子。但是，这三个儿子都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躲着她，避着她。三个儿媳见了她更像见了苍蝇一样嫌恶。
　　 帮着母亲做好了晚餐，一起吃过后。我对母亲说：“妈，我去找找我爸，让他帮完忙就回来，不要喝酒。”母亲应允了。其实，我也想去看看老白毛死后会是怎样一个场景的。
　　 村儿里的乡亲们其实都是很善良的。他们忘记了当初老白毛对他们的各种骚扰各种谩骂。只见老白毛家的庭院里搭着灵棚，一盏不太明亮的灯和灵位前的两盏烛光各自在夜色里摇曳着。有些悲凉，也有些孤独。有些诡异，也有些压抑。父老乡亲们都穿梭着忙来忙去，打理着她的后事。
　　 我找到了父亲，父亲在和村里一些其他年长的长辈们商讨着有关老白毛次日的下葬事宜。等他们商讨完，便见他们一个个的叹息着。原来，在老辈们来说，一个服毒身亡的人，是死于非命的。更何况，是一个花甲老人。虽然，她活着的时候，人人嫌恶。但是，如此死法，倒真是可怜可悲。
　　 幼时的我是那么的讨厌老白毛这个女人。可是，如今我长大了。她死了。我便也不再讨厌她。但是，那种惧怕依然存在。面对黑暗中的悬空静止，听着有些刺耳的唢呐声，我不敢出声。像是怕惊动了最可怕的事物一般。
　　 待他们商讨完老白毛的后事，我拉着父亲回家。一个人走夜路，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儿。一路上我紧紧的挽着父亲的臂弯，生怕在那样有些诡异的黑夜里，会出现什么。不时的感觉到阵阵凉意，我就更紧的拽着父亲……
　　 回到家里，母亲与父亲谈论了一会儿老白毛，然后就让我洗漱睡觉。可是，我却不敢独自去睡，而是跟父亲母亲挤到一张床上，像小孩子一样，缩在母亲的怀里睡觉。母亲的怀抱，最让人安心。
　　 可是，心里却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对老白毛奇怪的死因吧。于是，我盼着天亮，因为只要走进村子的女人堆里，就能听到很多故事。活人的，死人的。尤其是像老白毛这样凄清可怜的服毒死在茔地里……
　　 天还未亮，就有人敲我家的大门。原来今天老白毛要火化下葬了，所以一大早他们就叫去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帮忙。
　　 这时，母亲也起来准备早餐了，我因为回到家里，很是兴奋，也不想再睡，就起来帮母亲烧火煮饭。父亲像往常一样，先打扫完庭院，再喂猪。然后，没有等我们做好早饭，就去帮忙了。
　　 吃过早饭，太阳已然很高了，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那时，突然觉得，可以真切的感受到冷，感受到暖，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突然传来了三声炮鸣，我知道这是要去火葬场了。我跟母亲打个招呼，便也去了。才走到村公路上，就见老白毛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我不敢走进去，看到村子里一个婶子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我就过去了。平时我是不会在这样的人堆儿里的，今天我却想听听她们的“家长里短”。
　　 果然，我没有猜错，她们正在闲聊老白毛……
　　 老白毛年轻时，头发并不白，而是一头乌发，人吧，长得还算不错。经人介绍嫁给我们村子那个有点儿学问戴着眼镜的男人后，总是在家呆着，不爱说话，村里人都极少见她，除非农忙的时候，才见她扛着农具与男人一起下地干活。或者是下午赶着羊群去放羊，天挨黑的时候又独个儿赶着羊群回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夫教子，这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如果不是后来村里那个叫吴亮的人从外地做活回来，想必老白毛会安然度过她平淡的一生吧。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人生最大的悲剧。老白毛和吴亮就是这样。
　　 在老白毛赶着一群羊准备出村子去放羊的时候，她遇见了他。就那么一眼，她的心就像一块石子丢进了湖中一样，开始微微荡漾。就在她为自己的想法而羞红了脸，想急急离去的时候，吴亮叫她，跟她打招呼：“嫂子，去放羊啊，这天儿有点儿阴，快下雨了，当心点儿啊。”吴亮笑意盈盈的招呼，还有那让她觉得像一团火一般的关心，使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平时不爱说话，那时，更像是一个哑巴一般，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赶着羊群，快速离去。
　　 如果只是这样一次的意外邂逅，倒也罢了。也许是上天总会不怀好意的开玩笑，他们又一次次的邂逅在村头，街口，田间，小路。毕竟，那村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只方圆之地。
　　 慢慢的，他们开始熟稔起来，她竟也不再沉默。后来，知悉吴亮在外地做了些小生意，挣了些钱，就想回来娶个老婆过安稳日子。
　　 也是那样一个春天，他们坐在红薯地的田埂上，羊群在草坡上吃草，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映照成了一幅画儿。她低着头说，等俺遇见合适的闺女，就给你介绍介绍。吴亮看她低着头红着脸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哈哈，我要娶老婆，就娶你这样的。
　　 听到吴亮这样说，她感觉脸红得更厉害，像火烧一样发烫，烫到心都想要燃烧起来。她把头更深地埋下，小声地说，尽胡说哩。
　　 这吴亮虽不像她的眼镜男人那样有些学问，但是，吴亮风趣，幽默，也比眼镜男人帅气，会说话。大抵正因如此，她的心，动了。乱了。爱情啊，来得总不是时候。却又像恶魔一样，紧紧缠绕，让人无法拒绝。
　　 猝不及防的，吴亮一下子亲吻在了她红红的脸上。只是片刻的惊愕，她就被吴亮抱在了怀里。来不及挣扎，或者说，从心底也没有想过要挣扎，两个人就在那样的落日余晖里，抛却了世俗伦常，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也许他们的情分仅止于此；也许，他们的情分只不过是上帝开的玩笑，是他们彼此太认真；也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误，终于他们被发现了。村子里，开始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这样的事，纵使有爱情作为美丽的外衣包裹，但在封建落后的村子里，总是伤风败俗的，人人得而诛之，人人见了唾骂……
　　 吴亮走了。临走之前，吴亮对她说，你等我，我一定回来把你接走。她哭着央求吴亮带她一起走，吴亮说，你现在跟我走，他们一定饶不了我们，我不想连累你，等我安顿好，就会回来接你。然后，吴亮头也不回的走了。望着吴亮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哭到声嘶力竭。
　　 吴亮走后的第二天，她便听到外面有人叫喊，死人了，死人了……还有人喊，是那个吴亮死了，死在荒地里，也活该啊……
　　 听到这里，她傻了一般，不是走了吗？怎么会死了?一定是谁胡说，一定是听错了。这样想着，脚却不听使唤，飞奔而出……
　　 当她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到了村外，看到吴亮满身血污的躺在长满荒草的地沟里，一动不动时，她瞬间疯了一般扑上去，哭喊起来……
　　 原来，眼镜男人一家受不了那样的屈辱，得知吴亮要走，兄弟几个就带着家伙什儿想去教训他，尤其看到那夜两人还在哭哭啼啼的抱头告别，就更是难解心头之恨。在吴亮二人告别后，刚离开，他们一伙儿就蜂拥而上，将吴亮劈头盖脸一顿打。夜风哭号，谁也不知道谁下手有多重，渐渐的，吴亮失去了反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知道死了人，他们这才慌乱起来，把吴亮的尸体拖进了坟地边那长满荒草的地沟里，慌忙离去。
　　 天刚亮，有人到茔地附近的地里干活，往那沟里一撇，就见到了死去的吴亮，吓得失魂落魄回到村子里喊叫起来……
　　 抱着没有了一丝温度的吴亮，老白毛的头发瞬间白了。然后就哭嚎着，骂骂咧咧的跑了起来，边跑边骂。她疯了！
　　 而她的眼镜男人，因为涉嫌杀人，也被拘捕了。一个原本平淡和谐的家庭，毁于一旦。
　　 吴亮呢，一个正当大好年华的青年，不知是爱错，还是错爱，搭上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疯疯癫癫，骂骂咧咧的过了几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也许是她突然清醒了，也许是“吴亮”来接她了，她喝农药死了。死在了她总去哭嚎的茔地里，死在了当初吴亮死去的地方……
　　 那些围着圈儿的女人们还在“家常”，我起身向村外的田地走去，走到田垄上，望着天空飞过的鸟儿，落下泪来。
　　 轰轰烈烈难长久，我问自己，为什么哭了？因为爱情难坚守。
　　 可是，为什么又不哭了？因为眼泪也无法挽回细水长流。
　　 这个世界，奇妙无比，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人生，各种各样的故事，而这故事，却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就如他们，生着时，爱得很悲伤。死去之后，却很幸福。因为，那一刻，命运终于结束了玩弄，上帝终于开累了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