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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棚户区:那天下午(散文)


作者:走走 布衣,27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64发表时间:2017-03-09 22:52:36

嘉善路曾经是条宁静的街道,它嵌在肇嘉浜路与建国西路中间。通往肇嘉浜路的那一段,之前的厂区,现在的尚街loft时尚街区,是整条嘉善路最宽的地方。整个八十年代,那段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树。过了那一段,路更像是小街,分岔、错落。第一个岔路旁,有座小房子,那里就是我家了。
   一九八一年春天,我被带到那里。我的母亲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一张卡片,上面有我的生日。二十岁时我的家已经被拆迁到了上海南站,有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对中年夫妻候在那儿。他们的开场白很短:我是他们的女儿。
   三岁之前的事,我一件也记不起来了。
   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是我十岁那年。我没吱声。有天我跟着班上的男同学逃课,去了郊区的寺庙玩,黄昏时才想到要回家。因为慌乱,公共汽车没坐到站就下了,离家还有一站路。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我一个人拖着书包在肇嘉浜路林荫大道里走,后来我开始奔跑,书包盲目地在屁股后面颠动着,前方已经陷入昏暗,两边的树也只有轮廓隐约可辨。我跑出街心花园,看见我母亲站在路口。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她的拖鞋啪嗒啪嗒,一直有动静。我抬起头又低下,不想与她对视。她打开门又关上,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她又一直没说话。我觉得,她肯定马上就要扑向我扇我几下了,就像那鞋子一下一下不断拍打着地面。但她只是向我点了点头。逃过一顿打使我松了口气。
   很多年以后她解释,告诉了我真相的邻居找她说了说,她因为害怕我从此离家出走而不敢对我大叫大喊。害怕使她忘记了惩罚我,第二天一早还去菜场买来一只鸡。杀鸡的地方就在门一侧的空地上,鸡脖子那里流下的血滴进搪瓷碗里,泛着油光。我站在一边看,等着收集鸡毛,好做成一只毽子。鸡毛轻飘飘地落下几根,粘在地上。
   为什么邻居要在那一天告诉我那些事?就因为我在放学路上推了她孙女一下?我记得我一边听一边手指在口袋里划拉,没摸到一分钱。三分钱就可以买一小包盐津枣。但我似乎从口袋缝里摸到了一粒。我将它抠出来,小心地捏到另一只手里。“你和我妈去说。”我对那老太婆大声喊。
   “是嘛,真好玩,我终于和别人不一样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阁楼上时,我对自己小声说。我从小圆镜里端详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头鬈发。“天生鬈的头发,前环金后环银。”十年后一个自称是我妈的人这么对我说。但是那一天,我只是诧异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还翻出了我母亲的照片,用笔在其中一张正面照上画了画,只想看看我们有什么不同。我想告诉谁。我用指甲掐自己,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笑但是我又很想有一副悲痛的表情。
   最后我站到了窗前,将窗户向里打开。窗前立着一棵无花果树。窗户外面我母亲竖着钉了粗粗的木条。过去我总是爬树,从阁楼窗户翻进屋子。观察那些木条和思考自己的离奇身世之间,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于是我的表情渐渐消失,就这么站在窗前。
   望出去的窗外是我家对面的两间房子。和我视线齐平的那间阁楼,未来几年我将常常偷偷凝视。我的书桌就在窗边,一直到高考前,我经常将脚搁在书桌上,人向后仰去,来回摇动靠背椅,打量着对面的那扇窗户。那里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子,比我大八岁。他被叫来辅导我数学的时候,我听母亲的话,大声叫他“向哥哥”。在他面前,我总是像小孩子一样乐于献宝。我喜欢拿所有水果糖出来,递给他,而他每次都会在接过一颗时说“谢谢”。
   “他怎么不去考大学呢?”高考前我问自己。我那时对技校生还没有什么了解。他从岔路那头走来的样子像是跳着舞步,和他相比,左边邻居家那个最小的儿子,壮得都有点笨手笨脚了。
   那天我的视线飞快扫过他住的阁楼,极目远眺起来。在岔路的另一头,是一家经常雾气腾腾的棉纺织厂。这会儿我百度了一番,才知道那是上海百达针织厂的后门。门卫默认我们这些邻居混进早班下班的工人中间,去那里的澡堂洗澡。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外企,开始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对租赁房的唯一要求是,得有个像样的浴缸。我喜欢先清洗自己,再刷干净浴缸,最后放上一缸水把自己泡在里面。那些年,我甚至发明出一种心理疗法。想要忘记什么事的时候,就把浴缸塞子撬起一点,水流得很慢很慢,我闭起双眼,想象那个不愉快的部分,已经随着流水很慢很慢地流走了。浴缸里的水越来越少,感到冷的同时重新感觉到自己。可惜的是,租了十几年房子,所有浴室的窗子都是雾蒙蒙的磨砂玻璃,对着走道。而我想对着一棵树,那对着在风里上下摇曳的树叶安慰我自己的愿望,至今没能实现。
   而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一起,看着她们把脸盆放在地上,蹲在那里搓毛巾搓内衣裤,让我在那些年里时常情绪低落。“那个女人洗了好多衣服。”我告诉我母亲。我认为这是一种贪小便宜的行为。但她其实也这么做。她用土黄色的臭肥皂洗我们的袜子和内裤,然后用鹅黄色的香肥皂洗我们俩。她似乎懒得理我,用一只手夹着脸盆,走在我后面,迈着小步,走得十分缓慢,好像终于洗得干干净净不能再让身体热出一滴汗了。事实上我母亲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她从未给我织过一件我能穿的毛衣,每次她织完,我已经再也穿不下了,只好织了又拆。她不像我。我过马路时总是急匆匆,直接走成斜线。因为向哥哥说了,第三边小于两边之和。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也一起去了澡堂。在热水龙头下我站了好长时间。“我的亲生妈妈会不会已经死了?她是不是被埋在了某个小山包上?一定是她的婆婆虐待她,他们重男轻女,把我送走,于是她悲痛地脚一滑,掉下了山,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母亲并没看出我有什么异样,她和我出了澡堂往家走的时候,天空正在慢慢变暗。为什么我会想到小山想到岩石?那段时间我看了什么故事书?一到家我就上楼按亮台灯。“天还没黑呢。”我母亲在楼下喊。
   阁楼上有张小床,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决定要表现得非常痛苦,于是我开始哼哼起来。这样哼哼让我感到很舒服。窗外时不时传来邻居家的响动,像是噼里啪啦起油锅的声音,或者叫小孩回家的声音。“我已经被领养多久了?”想弄清楚这件事,让我忘记了继续哼哼。
   那天傍晚我没有像以后经常会做的那样,站在窗口看着对面向哥哥回家。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一幕。那天向哥哥推着自行车,走得很慢很慢。他旁边走着一个丰满的女孩,由于背包放进了车兜里,她就只有手在那里摆来摆去了。他们俩经过了岔路口,向哥哥没有朝家的方向向右打弯,而是笔直地,不紧不慢地,朝着肇嘉浜路方向走去了。女孩的头发是黑色的,穿着一条布裤子。一九八八年,已经有很多女青年穿起了牛仔裤。她们都去华亭路那里买。那条布裤子,随着她步子的起落,膝盖处一拱一拱的。向哥哥自己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她走得比他随意多了,还左顾右盼着。她的脸很白,大眼睛下面有几粒小雀斑。十二年以后,另一个男人在麻将桌上挑逗了她,她漫不经心地摸着牌,手指尖却绷得更修长了,翘翘着。她如此地专注,根本不会想其他什么事的对不对。她反正不会过什么坏日子的。很难想象她会让自己不好过。也就几个月工夫,她扔下了四岁的女儿和远在某个山区做技术人员的向哥哥。
   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会有人将拐跑她呢?他们就在黄昏里这样走着,一会儿几乎并排而行,一会儿他在她前面,一会儿她又超过他,像是故意要让他看看她屁股那儿起的波纹褶子。向哥哥一定思考过要去哪儿。因为他们一直走了五站路,走到了徐家汇的上海第六百货商店。
   在此之前,不知什么原因,女孩走着走着,突然伸了一个懒腰。她把两条胳膊伸得长长的,随便什么人都会感到她很自在的。但是在商店门口,她却不自觉地换了一副胆怯的小女孩面孔。倒是向哥哥,四面环顾,装出那种傻气的潇洒。售货员走上前来时,他向她转过身去,而她在那一瞬间十分吃惊。
   据说,在那里,他用偷来的自己父母的钱,为女孩买了一根最细的金项链。他一定是计划了很久,因为那天他约女孩出门时,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散散步。
   她说:“好呀。”是啊,为什么不呢?向哥哥算得上英俊,他同样白白的脸上,因为两个人相互的靠近而兴奋,发红。可一切稍纵即逝。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真是不快也不慢。
   其实我对领养这件事没什么所谓。我和班上几个好朋友说了说,怀着好奇的心理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们对我特殊的好不过持续了一两天。有一位给我带了一只肉馒头,上第一节课之前,我们挤在一起坐着,我吃了肉馅,她吃了馒头皮。她问我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他们都病死了。之后,我立刻觉得愧疚,于是我问她,我有一小卷果丹皮,要不要尝尝。她剥开塑料纸,掰了一点儿。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那只馒头是她奶奶买给她的,对我摆了摆手就往后面几排她自己的位置走去。
   但是我开始想象他们的死。教室门没关严,可以望见走廊,虽然能看见的空间很小。我就望着那道缝出神。突然,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即便放在今天,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拒绝要孩子,也变得合情合理了。如果是我母亲催我,我就停止说话,开始收拾东西。至于我丈夫,我干脆就进自己卧室,往床上一躺。年轻时我不那样,我会大喊大叫。结果一个关于孩子的争吵上面叠加着另一些争吵。并不是孩子本身让我觉得厌烦,而是,而是。
   我还迷上了照镜子。常常功课做着做着,不由自主地掏出小镜子,我到底是想看出什么呢。与此同时,我急不可耐地想长大。逃课事件发生后,我母亲隐隐约约的慌乱让我感觉到,我可以运用我的领养身份,改变一些什么。这个家,原本应该是个陌生的环境呀。我不过是一个寄居在那里的小孩,一个不需要做家务的田螺姑娘。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写作这件事之间有了第一次微妙的联系。一个有双重身份于是想拥有更多身份的人,如果她没有分裂出多重人格,如果她不想到处去装腔作势,那就只有写小说这一种可能了。一直到什么时候,我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利用这一身份?
   现在让我想想,那天的放学路上发生了些什么。从平江路小学走回家,要穿过几条横马路,下午三点多,我和那个小姑娘没有走上中间的林荫大道,而是选择了与它平行的贴着居民住宅的另一边。那里开着一家店,卖文具、橘子水、桃板、盐津枣。我身上没钱,她买了盐津枣,她一定会分给我几颗的,但我那天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就在我打喷嚏时,我的体内好像打出了一个洞,它需要那些像鼻屎一样的小小粒填充,于是我伸手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在她试图抢回去时我推了她一下,她跌倒了,歇斯底里哭起来。几年前我回家看我母亲时见到一个胖女人在挑西瓜,短发、圆脸,穿着西装短裤,露着粗壮的大腿,脚上穿着印有小熊的拖鞋。我离她几米远,一边挑着葡萄一边时不时望她一下。歇斯底里没能让她变得更苗条一些。
   好吧,回忆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母亲一边洗着葡萄一边告诉我,她还没结婚,还和父母住一块儿。“而你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家住过。”我回答她:“这可能是因为我太想有自己的家,结果成了在很多地方都住过。”它们都只是我待过的地方。话题又回到她身上。每次我母亲在路上碰到她,喊她一声,她总是吓一跳似的回过头来。“啊,某某某妈妈!”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现在的笔名,她根本不可能想到,我还会把她写出来。然后她会说,“啊,这么早”,或者,“啊,这么晚”。她只念到中专毕业,过早地从事了文秘这一不需要动脑的职业。
   我现在认为,我对自己的苛刻与不满,都必须归咎于那天下午,我推了她那么一下。
   比如我没有方向感,常常迷路;对居有定所没感觉;对钱也没有概念,不,不是对数字没概念,而是对未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愿意看那些虐心的糟心的电视剧,有关各种悲惨的身世;念高中不久我就开始听打口碟,早死的那些音乐人让我一次又一次感伤,却仍然无动于衷地做着各种考题……我就是依靠这些我和我父母的区别,来判断我原生的基因。
   还有什么吗?没有什么还有了。
   但如果,没有过那一天。想必我会待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拥有与现在迥然不同的人生,感觉也会和眼前、当下的这种感觉不一样。
   所以为什么那天下午我要伸出手去!
   事情也许可以追溯到那天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本来睡得很好,无梦。快要入睡的时候窗外的无花果树叶沙沙地响了起来,起风了。我到底有没有听到警车的声音?我只记得后半夜,整条弄堂里的人似乎都醒了。我母亲拉开了窗帘,她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往外看。警笛应该在抓到人后,才变得刺耳?我坐起来,想要一杯水喝。但是我喊了两次,我母亲还站在那里,脸部半明半暗。我也想起床看看,但她阻止了我。警笛声似乎在远处消失了,隔壁老女人的哭声飘了出来。我越来越困,有什么东西好像卡了一下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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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三岁那年,“我”被人领养,生活在上海的棚户区,十岁那年的一天下午,“我”将邻居家的小孙女推倒了,邻居一气之下说出了“我”的身世秘密。在这之前,日子虽然贫穷,但“我”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感觉是幸福的,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有了满腹心事,爱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长得像谁,在脑子里推想亲生妈妈抛弃自己的各种理由,急切地想长大,想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些什么……二十岁那年,亲生父母找上了门。这中间的心路历程是艰难的,所以“我”会虚构出苦儿三毛一样的童年,喜欢看虐心的有关各种悲惨身世的电视剧,喜欢忧伤的音乐,喜欢写字,学会了“讲话前要咽三口口水”,跟母亲之间也变得生疏,甚至影响到与人的交往。母亲先是离婚了,后来又嫁了人,继父却又因病去世了,两颗苦难的心渐渐靠近。爱是一种能力,当“我”终于学会了爱母亲,爱他人,“我”便坚强了,长大了,虽然,也曾一度迷失。一篇非常厚重的散文,细细读来,能感觉到真实的心跳。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311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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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7-03-09 22:54:08
  感谢老师分享精美佳作,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借双慧眼看世界        2017-03-10 08:54:32
  拜读老师佳作,认真学习品读:那段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树。过了那一段,路更像是小街,分岔、错落。第一个岔路旁,有座小房子,那里就是我家了。
走向太阳的路是烙人的,但太阳永远那么迷人!
3 楼        文友:水之梦        2017-03-13 15:47:51
  读着读着,我的眼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张爱玲。眼里的的文字在心里变成一幅画,一幅画在动,然后在变幻莫测里演绎一个人的心路历程。
在美面前,万物平等。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3-13 16:28:1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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