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与医院常常脱不了干系，哪怕内心里极度排斥与医院的亲近，现实中始终无法与白衣天使保持距离，根本不用召唤，惊惶失措中，千钧一发间，身不由己往医院方向奔赴。
　　 自然，导致我们常往医院奔波的原因，大抵是家里的老人，年老体弱，多病多灾，医院的常客，120的密友，与住院部为伍，与抢救室、留观室、输液室为伴，怎一个惊吓、纠结、煎熬了得？
　　 焦头烂额，这应该是不少中年人的实况。
　　 去年初始，婆婆开始犯迷糊，记忆力差，丢三落四还强词夺理，且常有匪夷所思的奇怪言行。起初曾天真地以为只是老年性的记忆退化，后来猛然惊觉，那绝对是老年痴呆啊，这几乎等同于精神病，患者无自我意识，难以治疗（服药数月，无丁点疗效），无法逆转。天哪，怎么会得这个病呢？难道是她性格中的过于吝啬、心胸狭窄、与外界隔阂等不利因素所致？自然也不尽然，否则，赫赫有名的里根、撒切尔夫人怎么也得这病？众所周知，老年痴呆一定程度上会减少寿命，那就顺她吧，趁现在她还能认识周围的人，生活还能自理，宽容一些，平时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哄着。对她的犯错，一笑了之，哪怕遇上令人抓狂、让人崩溃的糟心事，忍字为先，有理也不究，谁让她是老年痴呆了呢？一旦计较，岂不是我们也病了？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老年痴呆的婆婆变得特别嘴馋，整天挖空心思地想吃东西，能吃的、不能吃的，统统往嘴里塞，防不胜防，吃多了、吃撑了，难免呕吐。家里的保姆曾无比惊讶于婆婆的大胃口，家养鸡蛋一天会吃七八个。比如早餐，一大碗馄饨或十多个汤圆，然后一碗白粥，再加鸡蛋二三个，有时候还有牛奶、饼干啥的，想想都撑死人了，她居然一口气就呼啦啦下肚。保姆好心劝说别吃太多，把胃撑坏了不好，应该有所节制，我们也多次劝阻，多吃无益多吃坏肚。但一向宠溺婆婆的公公却并不认同，坚持说老太婆已经老年痴呆了，喜欢吃就吃呀，吃得下就没事。结果，去年春节前期，大吃特吃后的婆婆呕吐频率提高，自诉胃有点难受，人也瘦了一些，于是送医。增强CT、胃镜、磁共振等统统检查了一遍，愕然，被确诊为皮革胃、印戒细胞癌，中晚期。医生坦言，皮革胃比较隐匿，早期难以发现，但非常凶险，恶性程度高，特别容易种植转移。哪怕各类先进仪器检查下来仅仅只局限于胃部，表面上并没转移，也不能乐观地断定只侵蚀了胃部。考虑到婆婆年事已高，且是长年的老病号，身患多种疾病，抵抗力极差，难以承受手术治疗以及后期的化疗，再加上老年痴呆丧失行为能力，护理难度过大，医生特别谨慎，讲清病情后便等待家属意见。
　　 显而易见，这是让人纠结不已的一件难事。
　　 手术有风险，如已发现转移，手术便失去了意义，哪怕辅助化疗也无济于事，且创伤面大愈合差，病人极度痛苦。如果保守治疗，等同于选择了放弃，无药可救。两者权衡，各有利弊。手术治疗，无疑是赌运气，一旦没有转移，还有救命的可能性；保守治疗，那是减少病人痛苦，尽可能提高生活质量，但也意味着，已进入了生命倒计时。
　　 咋办？
　　 家庭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各抒己见，学医、从医的小年轻坚持别手术，保守治疗，至少病人不太痛苦，因为皮革胃的种植转移太过隐匿，但基本无法逃脱转移的可能性。试想，平白无辜挨一刀，那么大的手术，事实上反而是加快了与死神的相会。可是，如果不手术呢？无计可施，也于心不忍，似乎是不作为。
　　 不手术，心有不甘。手术，心存忐忑。
　　 时间在慢慢流逝，病情不等人，如果手术自然是越快越好，医生催问家属结论。
　　 百度了再百度，讨论了再讨论，选择的最佳方案是，手术！但只是微创、探查，一旦发现胃部周围已被侵袭，立即停止，这样，病人不会痛苦，也让家属有尽了全力的心理安慰。
　　 2月9日那天一早，全麻后的婆婆被推进了手术室。
　　 没多久，全院最有名的主刀医生出现在手术室门口，正如大家所预见的，情况相当糟糕，镜头下，那可怕的假设成了现实，周边脏器已被严重侵蚀，甚至到了胸膈，没了任何的手术价值，回天无力。
　　 手术戛然而止。家属满脸悲怆。
　　 意外中，感慨不已，一声叹息。
　　 回想这么多年与婆婆的共处，少有温情，更多的则是遗憾、无趣。婆婆出身农村没有文化，这不是她的错，时代造就，但是婆婆却沿袭了“肚不痛肉不亲”的陋习，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以超乎常人的自私、吝啬，以农村人特有的方式，难以掩饰她的飞扬跋扈与刻薄，不公、不平之事便在所难免，某些言行令人侧目，让人寒彻心扉永难忘却。她可以大张旗鼓地内外有异亲疏有别，百般善待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于血缘之外的所有人，哪怕是她的婿、媳、近亲，所表现出来的冷漠、麻木、抵触，让人叹为观止，纵然你对她以德报怨，侍奉左右细致入微，她依然可以对你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因为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事不懂人间情，即便有心跟她聊天沟通，一交流准被她的无知噎住，自找没趣。她的眼睛，呈三角状，常常发现她的三角眼一如放大镜、显微镜，用来探视你的一切，铭记着你偶尔的懒散，挑剔着你不经意间的疏忽，一有机会便在他人面前大肆渲染。或许，在她眼里，你更应该只是她家的免费保姆、长工，难以入她法眼融入她心目中的家，永远无法成为她为之牵肠挂肚的家人。我时常疑惑，按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啊，长年累月中，小猫小狗都会与人类建立真正的感情，她何以如此自我如此顽固，甚至，她可以六亲不认，与自己的亲哥、亲妹都断了来往。更甚于，她的哥哥离开人世前后，她竟然以身体不好为由，未去探望，连最后一面都不愿相见，哪怕我们说开车送她，根本不用她舟车劳顿，也依然抱病不出。须知，兄妹同在一个城市，仅仅只是咫尺之遥！那一刻，我震惊不已难以置信，惊愕于她的冷酷无情，对于同胞手足也能如此，如何忍心？作为晚辈，我都为她的哥哥守灵、送葬，亲妹如她，居然可以风轻云淡固守家里，而且，没有丝毫的悲伤，要知道，那时候她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她有足够的分辨能力与情感释放，何况她哥哥待她并不错！
　　 没有社交圈，没有朋友，除了自己的至亲子女，一无所有，可谓奇葩。更多的人对她只敢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子女洞察母亲的一切，对她异于常人的言行深恶痛绝，可惜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忠言逆耳无法改观，又出于孝顺，不多指责，加上公公一向宠着，婆婆更是倚老卖老恃宠傲物，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懒惰到了极致，不是睡觉就是电视，从不下电梯，从不参加锻炼，没有另外的娱乐活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中，退化了原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部件，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空叹无奈。
　　 常常，我也为婆婆扼腕，她自以为精明强干，事实上目光短浅，因了不愿付出，难有真情回报，人品降级，人缘极差，常能感受到与她不得不来往的人对她的表面热情、背后诟病，当面笑脸、实则讽刺，做人如此，当是悲哀啊。想想她而今罹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委实可怜。子女纵然有救她之心、留她之念，可叹医学也有瓶颈，医学并非神学，也有无力之痛，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唯有喟叹。
　　 暗忖，如果婆婆头脑清醒，如果她能回味这一生，会不会有所反思？追悔她这一生的待人，缺失了真诚、真挚、真情、感恩，痛失了被人源自肺腑的尊重与敬服，她，只是徒有虚名地活着，虽被人称为长辈，却永远无法收获非至亲者对她的敬重与关爱。
　　 敬人一尺，人敬一丈，世事概莫能外。
　　 尽管有时依然困顿于曾经的过往，难以消除根植于心底的某些芥蒂，但看到那么不可一世的婆婆终于也老了，三角眼早已失去光泽，浑身是病状态极差，满脸皱纹老态龙钟，时清时糊，不知饥饱，不晓冷热，乏力、纳差，再也没有能力大发淫威，只能想方设法地来依靠你，期待你的照顾，心里终究也不是滋味。人吧，都会有老去的那一天，都会走上那条道，没能让别人记得你的好，留下的只是否定，无疑也是人生之悲吧。
　　 怨怨相报何时了，以德报怨释前嫌，将心比心，善待周遭一切，宁可对别人好一些，才得以心中踏实，自我安慰。
　　 一早，保姆在熬中药，那是我们昨天刚从上海带回的老中医偏方，但愿会帮婆婆减轻一些苦痛、延长一些时日，但愿她的人生，尽可能圆满地划一个句号吧。
　　 病恹恹地静坐沙发，偶尔捂着肚皮呈痛苦状，等着保姆侍奉一日多餐、日常起居，饮食严控，再也没了随心所欲，生活中的乐趣在一点点缩减，到了这地步，何其悲哉。
　　 还是在内心里，真心为婆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