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想到，天天人来人往的“松莲理发店”关门了。起先几天，清水镇的人都以为老板娘红莲回娘家探亲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店子仍没开门，要理发的人这才想到去她屋里寻。只见镇东头那栋三层小楼门窗紧闭，擂了好久也不见人影。红莲哪去了呢？平时她可是一年365天差不多天天都从早忙到晚的啊。不少人在问询，也有人聚在一块嘀咕，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清水镇掀起一股看不见却分明热度灼人的旋风。一些猜测如风涡中的枝叶，卷上去，又沉下来了，另外的猜测接着上升、下坠，它们轮番交错飞扬，在清水镇上空热闹着……第六天，还是没有看到红莲的影子。有人见面后第一句话就问，“嗳，有红莲消息了吗？”“看到她家劲松了吗？”被问的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脑袋和脑袋又咬到了一起……
　　 红莲开的店，在清水镇最当路的三叉路口，南来北往的客人去县城的必经之地。她刚来这个镇时，也曾这般热闹过好一阵。
　　 红莲是跟着劲松来到清水镇的。这个名叫“劲松”的男人，相貌一点也不像劲松，黑黄的马脸，脸上坑坑洼洼，眉毛鼻子眼睛很想聊天似的凑一块，分不出砣来。他父母过世早，劲松跟了姐姐长大，学了门木匠的手艺讨呷。这个平时早出晚归、沉默寡言的后生，就像清水镇那遍地的老椿树，枝也平常，叶也平常，以至于大家忽略了有这么个年轻人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他成了镇里名人。原因是，他做工回来时带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过来，两人一块走进了那栋灰头土脸的红砖屋。劲松木匠带了姑娘回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小镇。
　　 “那姑娘哪里人？”
　　 “妹子乖态，像朵花一样!”
　　 “一朵鲜花插牛屎上了，不晓得这妹子看上劲松哪了？”
　　 “丑是丑点，但人家能挣钱，你看他天天功夫做个没停歇呢！”
　　 “晓得个屁你们，劲松肯定是那‘功夫’好！人家姑娘指不定就爱的这口！你没看见，她的肚子都被劲松搞大了！”有人挤眉弄眼地坏笑着。
　　 红莲的出现像火信子一般“嗞嗞”燃起清水镇居民的好奇心，五花八门的猜测在空气里噼哩啪啦作响。
　　 几个月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叫响清水镇。劲松的婆娘生娃了，带把的！
　　 劲松这后生真是福气好，讨了个漂亮堂客，一来就生个带把的，得劲！有人感叹。他们知道，这劲松家就他一个男丁，这下添了胖子崽，可算圆满，续了他欧阳家香火。
　　 劲松笑得合不拢嘴，走路都有风。红莲呢，从月子里出来后，越发地唇红齿白。
　　 小娃儿肯长，每天抱着红莲的大白奶子猛吸猛吸，睡起来如猪仔一般。眼见着他一天天肉嘟嘟地胖起来，看着看着，就满地欢跳了。小家伙快三岁时，红莲在清水镇开起了理发店。
　　
　　 二
　　 店子开在清水镇最热闹的地段。招牌很抢眼，上书“松莲理发店”。明眼人一瞅就晓得，嘿，小夫妻俩齐心着呢，把名都嵌一块了。店里家什都是新办的，但凡与木有关的，全出自劲松的好手艺。其中，最抢眼的是那条雕花木转椅，用料扎实，漆得油光锃亮，坐上很是舒坦。看着崭新的小店，红莲心里扑楞出无数的欢喜！劲松人是顶老实，但对自己好，做事也利索，现在理发店开起来，只要自己勤劳发狠，今后一家人吃穿是不用愁的。红莲一会想着店里还缺些什么，一会儿对着镜子照自己，心里美得长出花来一样。
　　 清水镇的人再次对这个外来妹子刮目相看。这姑娘，有两把刷子！真看不出。这狗娘养的劲松，真是瞎眼鸡婆天照应，福气忒好!
　　 开了理发店的红莲每天忙得团团转。她人热情，哥嫂叔伯，个个好比她屋里亲戚，隔起老远就喊，端茶倒水，颇是殷勤，清水镇的人都夸她“嘴巴甜、抵得钱”。红莲灵心，一双巧手能根据顾客不同的脸型、肤色、头型进行合理设计。比如，圆胖型脸，头发不能做蓬松；瘦长脸，两鬓要留饱满；后脑勺突出的，尽量留平顺；小娃娃哭闹，她自有安抚妙招，一边轻言巧语地哄着，一边就理出了各式可爱的发型，把家长惹得爱不释手一个的。至于女人们的花样就更多了，洗、剪、吹、烫，样样拿手。红莲厚道，熟人不喊高价，生客也不欺负，遇上家里确实困难的人，给他免费剪也是有的。一来二往，尝了实惠、得了好处的老老少少们，遇上剪发，必往红莲店里来。哪怕前头还排了一串人，也愿唠嗑着等。
　　 生意红火起来的红莲，在打扮方面明显舍得花本钱一些了。每次到县城回来，大包小包地拉。阿嫂们眼馋，“哟，红莲啊，又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红莲每次都会高兴地大声应承，“好多，要不嫂子过来瞧瞧？”嫂嫂们便慢慢围拢来。她们翻着一件件漂亮的衣服，嘴里赞叹：“这料子真好!”“这款式我能穿不？”“你试下啊，要是合身，赶明儿，介绍你们去那家店，挑上中意的，报我名字，可以打折！”红莲的热情劲儿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燃得清水镇明亮亮、暖洋洋的。每次从城里回来，她店里的人气总会爆涨。那些平时习惯了拖儿带女、作田挖土的阿嫂们感觉红莲就好比一扇窗，从这窗里透进来的风，让她们闻到了时髦的气息，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三
　　 真正把红莲当成一道诱人景色，写在眼里、放在心里的是清水镇的老少爷们。
　　 添过娃后的红莲，身材更加迷人。她那年轻俊秀的脸蛋，就像豆腐脑一般嫩得能淌出水来。特别让人着迷的是那对大奶子和一个翘屁股，简直勾人心魂。从前面看，那饱满的乳房兔子般跃在胸前，直叫人口干舌燥；从后面看，那溜圆上翘的屁股走到哪，都是一道风景。有人说红莲长得像演员刘晓庆，但马上有人跳出来反驳：刘晓庆算什么？人老珠黄了，要没涂脂粉，只怕还比不上红莲!
　　 在他们心里，劲松屋里这个堂客，算得上清水镇数一数二的一枝花。
　　 就像爱腥的猫儿闻到了美味，有的人便有事没事爱围着红莲转。二毛记便是其中去理发特别勤的一个。
　　 “二哥，来理头发啊？”
　　 “嗳，是啊，红莲，看你来了。”
　　 “二哥，这是新进的洗发水，香！”
　　 “它再香没得你香啊。”
　　 “二哥，这里有杨梅吃，来吃吧，甜！”
　　 “嗯，当真清甜！不过，再甜也没得你那两粒甜！”
　　 每当遇到这样的调侃，红莲并不接话茬，也不嗔骂，只是“咯咯”地笑着，脸上就飞出红霞来。笑声里，她愈发地清丽，像极一朵出水芙蓉，流光溢彩的脸蛋更加妩媚起来。
　　 “松莲理发店”的生意是眼见着越发红火，连外地来清水镇的生客也慕名上前去理发。红莲呢，里里外外、风风火火地忙，她和一帮徒弟把进店的男女老少一个个收拾得容光焕发、满意而出。镇里有些阿嫂们眼见屋里男人老爱往那“松莲”跑，不满的情绪便像夏日里的水浮萍，一天天密集起来。先是有人在屋里骂剁脑壳的，理个头理那么久，后来，骂的声音传到了街上，有人尖起耳朵听，还有人碎碎念。
　　 当阿嫂们三五成群到温塘边刷洗衣服时，有人提到了红莲这个话头，嫂嫂们的一些情绪顿时如冲天炮丢进了水潭里：
　　 “你看她那双狐狸眼，可把人的魂勾走！”
　　 “穿的那些衣服，奶子直淌，分明是想勾人！”
　　 “骚得好，‘母狗不吐舌，公狗不上背’，你看每天去她那里送钱的汉子还少？”
　　 “钱是眉毛衣是胆，她就是腰包里有货，才浪得起劲！”
　　 “竟然有人说她像朵莲花一样乖态，呸，我看就是那妖艳的罂粟，指不定哪天就毒倒人！”
　　
　　 四
　　 暗箭，在红莲看不见的角落乱射，但似乎总也射不下这枚炙人的太阳。红莲和从前一样，花一般地怒放着。她每天穿着鲜亮的衣服在店子里忙作，前来理发的顾客总是源源不断。那些流涎的爷们依然蜂蝶般围着她，有时是理发，有时是去打牌，没事时，似乎也要和她唠嗑一阵才过瘾。
　　 她折子上的数字一天天多起来。红莲划算着，开春后，就掀翻劲松家那几间老砖屋，也像村支书一样起好看的新屋。到时新屋边的那丘田要开成塘，种上一池藕，这样，就能常常闻到满塘莲香了。红莲美美地想。
　　 娘家那眼荷塘是她以前最爱去的地。她生在流火的夏季，名字中有“莲”，从小便钟情那莲叶莲花。荷塘挺大，离红莲家不远，每次放牛都要经过那。夏天的清晨，红莲喜欢去看那露珠滚荷叶，摘了叶来当伞玩。慢慢儿，有莲花骨朵了，它们先是像躲迷藏一般羞涩，要风掠过时才能看到玲珑的身影；天气渐热后，在某个夜晚或早晨，它们便渐次绽放出一朵朵惊喜来。待到花儿满塘婀娜，红莲总会满心欢喜地约了伙伴们一块去荷塘边玩，望星斗闪烁，听蛙鸣声声，闻风带来的荷的馨香。这些时候，红莲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醉了，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样的沉醉，让红莲把荷塘当成了不会说话的朋友，每次烦心时，只消到荷塘边的树荫下坐坐，那些纠扯不断的烦恼丝便像被风吹走了一般，心里落了个明快干净。
　　 但自嫁清水镇后，红莲回家就少了。带娃开店让她每天在一堆的事中打转转。那眼荷塘，在她梦里悄然出现过好些回，有时是摘了莲叶盖头上，有时是捧了莲花在细闻，还有时则是掰了莲子在嚼，清脆而甘甜……
　　 红莲家的新屋落成了。劲松足有近一年没出门干活。他又当泥工又当木匠，天天扑在新屋里，身子晒得墨黑墨黑。红莲把折子都交了他，她自己则每天勤勤恳恳地去站店子。建房实在忙不过来时，红莲从娘家叫来了一帮亲戚，女的帮忙煮饭菜、看工料；男的挑灰桶、做力气活。
　　 大半年的劳累下，房屋总算建好。好大一栋新屋，亮堂堂的，贴了崭新的白瓷砖，很有几分气派，它和女主人红莲一般出落得颇是扎人眼。
　　 进新屋的前一夜，红莲作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朵白莲花上飞起来了。她越飞越高，直飘向云端，可忽地就猛坠下来。红莲边喊边在惊叫中醒过来，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又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你看她那屋，咱清水镇的男人怕是都作了贡献。”
　　 “只有劲松个傻宝不晓得。”
　　 “你去看看他屋里那个崽，越长越不像劲松了，鬼知道谁下的种。”有人不屑地笑。
　　 风言风语不知何时起，刮进了劲松耳里。这个内向的汉子仍和往常一样，天天背个工具袋，骑了摩托车“突突突”地出去做工。但他的脸色，一天天难看起来。
　　 “说，大毛砣到底谁的种？”深更半夜，红莲在啜泣。劲松像头倔牛，牙齿咬得咯嘣叫，他死死地盯着红莲。
　　 “你没长眼？不是你的种，难道是别人的！”
　　 “人家说你勾引人！”
　　 “人家是谁？你倒说来听听？我几时勾人了？养汉了？？”
　　 “啪”的一声，落下五指红印，声音在红莲屋里格外响亮。儿子大毛被惊醒了，他不知所措地大声啼哭起来……
　　 清水镇有人察觉到了红莲的异样。
　　 “妹，怎么了？脸肿了？”
　　 “没事，不小心撞的！”
　　 在生意歇息的空隙，红莲眼神呆滞地走神。这劲松，越来越不像从前，也不知中了谁的蛊！
　　 红莲心里切切的，她回家越来越晚。
　　 “那个屋你还要不要的？”
　　 “你没看到我在忙吗？”
　　 “忙，鬼晓得你忙什么！”
　　 劲松堵上店子里来。红莲急着，护着那些理发的工具，红着眼。
　　 夜里，红莲的噩梦越来越频繁。有时梦见满塘长势正好的莲花一夜间全枯萎了，有时又梦见有人拖了铁棍在后面追她，她没命地跑啊跑，她疯了般往前冲，眼见着朝荷塘奔过来，可临到面前却是黑不见底的洞。她从梦中惊喊着醒过来，手习惯性地往身边抓，却空空如也。劲松已经和她分居好些时日了。
　　
　　 五
　　 七八天后，红莲回到了清水镇。她是被劲松从县里拉回来的。刚下摩托车，两人就在“松莲”理发店门口扭到一堆。
　　 “你烂摊子还没摆够？现在摆城里去了？”
　　 “摆什么摊子啊？你个不长脑壳的！听风就是雨啊！”红莲黑着脸。劲松像头怒狮，伸手又要向红莲捶去，被二毛记几个人拖住了。
　　 “劲松，劲松，听我说句话，好男不和女斗！街上吵架不好看！”
　　 “她要我做人不起，我还管她好看不好看！”劝架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伸长了鸭脖子脑袋，还有的径直围拢过来。
　　 原来，红莲这些天是进城了。先前和她一起学艺的师姐卿红要去外地发展，店子“卿卿发廊”急着盘出去。红莲原先和卿红好得如亲姊妹一般，这次闻说了消息，赶到城里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卿红答应红莲先只付百分之四十的资金，等店子开起来后再按期付清后续部分。一直盘算着扩大店子规模，想去城里进一步发展的红莲大喜过望，她没跟劲松商量，便物色了一帮人进城装修店子去了。而在她心里，也着实想换个清新一点的环境，对她来讲，劲松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了胸口。逮住这机会，正好一举两得！没想到，店子还没开张，劲松倒是怒气冲冲地寻上门来了。
　　 “你还嫌摊子摆得不够，硬要丢人现眼？！”
　　 一阵吵嚷、推搡中，红莲挨了一拳头。两个人在理发店门口僵持，围观的人上前来，有劝架的，有瞅瞅不出声的。这其间，有快意的眼光掠过人堆，在清水镇上空冷冷地笑。好不容易，劲松总算松下紧攥的拳头，气呼呼地冲屋里走，那背影像极悬崖上的歪脖子老松树。红莲则头发凌乱地蹲在“松莲理发店”门口，她眼睛红肿，好似那凋谢的残荷，失却了往日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