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去老部队看看，那里有我青春的记忆，储存着浓浓的战友情。梦里，我一次次登临桃花岛，炽烈的激情一次次将我闹醒。
　　 热切冀望一次次搁浅，是因为战友们离开部队后便失去联系，和我同车皮拉去的本地战友不少，却不跟我同灶吃饭、同室就寝，相约前往，找不到朝夕相处的那份情感；独自前往，铁路、公路、水路联乘，劳顿、孤寂。
　　 “微信群”像充满诱惑的香饵洒向水面，霎间，涟漪阵阵，一片欢腾——深潜多年无音讯的战友们若一群欢快的鱼儿跃出水面。荧屏间，言不尽的战友情，道不完的兄弟爱。
　　 今春，战友相约：“八一”去桃花岛相聚。我喜出望外，翻着日历数日子。
　　 7月30日上午，不同地点上车的六个战友，在高铁上提前碰面了，载着欢笑，载着急切，列车一路呼啸。十二点多抵达宁波，战友吴本华已在出口处等候了。几十年未见，他还是那模样：话语不多，憨笑盈面。打前站的薛伟提前一天赶到沈家门，汲汲皇皇，电话不断，要我们吃个便饭就赶路。我们也想尽早赶往桃花（岛）。吴本华曾任过军械修理所所长，后转业到宁波公安系统。能不尽地主之谊？
　　 驶入杭州湾大桥，举手机拍照那刻，感慨万端：过去，我常送武器去军工厂，或送稿件去《人民前线》报社。清早从桃花岛出发，由沈家门乘船到宁波，搭火车到上海再转车，到南京已第二天。那时觉得桃花岛离家千山万水。遐想间，大巴已驶出杭州湾，穿过定海到达沈家门。眼前既熟悉又陌生，但群山依旧，满目葱茏。层层叠叠的群峰之上铁塔林立，高高的塔上挑着一轮红日。上午十点多从家出发，下午五点到达沈家门，简直神速！
　　 翌日一早，我们登上了开往桃花的快艇。放眼海面，仿佛置身画中：白云漂浮，天空碧蓝，太阳嫣红，空气如新，一切如洗。虾峙岛、蚂蚁岛、登步岛，还有好些想不起名字的岛屿，若一颗颗绿宝石镶嵌在湛蓝的海面上。快艇如飞，舷窗外浪花欢闹，船舱内凉风习习，笑语绵绵，我心早飞到了彼岸。抬眼间，“桃花岛”三个鲜红大字高高矗在码头上，啊！这就是当年我在“通讯报道”里常提及的“东海前哨某部”驻地！
　　 在“桃花苑”宾馆稍事休整就去了老部队。军械修理所两处营房都不在了，室内水泥地面还在，能判断出原来的床铺和工作过的位置。我在修理所时间不长，猪圈旧址印象深刻：新兵的时候我打扫过猪圈，刚冲扫干净，又拉撒一地，我气得不行，抡起扫把就打，几头猪被我打的满圈乱窜。“呵呵，人猪大战啦！”班长来了。他夺过我扫把说，“吃肉的时候，就体悟到什么叫回报。”
　　 战友情是兄弟情。谁家有难，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谁出差或探家，满营房打听有没有物品或口信捎回，无论通不通车、绕多少路。战友情里没星点儿水分。1985年部队整编，战友们将分赴各地，住院手术的秦兵带着伤痛，偷跑回部队跟战友告别。一件事让我抱憾多年：一次台风来临，炮连一老乡冒着风雨来看我。班船停航，食品供应不上，有的连队冲酱油汤当菜，我手足无措。一瓶葡萄酒和一盒饼干招待了战友。几十年后，战友竟还记得，说那次很尽兴，我却不好意思了。想来都懊悔：怎么不去老乡家买只鸡？
　　 走进守备区大门，情不能控，热血沸腾，模糊的记忆霎间清晰起来：广场上，我们整装列队坐在银幕前，每周一次电影，给我们带来了精神享受；司令部、政治部还留有几幢办公房，我呆过的后勤部机关不在了——那儿有我夜以继日，埋头写稿的身影；守备区大院对面的电厂早不发电了，海底电缆被山头上的高压线铁塔凌空托起，通往全岛每个山坳；山间狭窄的石子弯道变成水泥双向两车道；民居也大变样，一幢幢楼房依山而建，宽敞明亮，豪华气派。桃花岛变了！
　　 走出守备区大门，那口水坝在眼前荡漾，天景、山色倒映在清水潋滟间，水中仿若又是一个阳光映射、异彩纷呈的“桃花岛”。水坝边沿是石块垒砌，又陡又滑，深不见底。1980年夏，一个汽车兵在水边洗车滑入水中，越挣扎，身子越往坝中央漂，渐渐地，他不动了。这时，修理所技师陈建初打那路过，一个猛子扎下去，将战友顶出水面，一寸寸推向岸边，战友得救了。陈建初面色煞白，鼓着大肚子爬上岸。事后有人夸他水性好，他咧嘴笑道：我不会水。
　　 战友情是生死情。置身军营，自然而然养成生死相依的天缘情感。一次炮班几个技术兵去130炮连保养火炮，丈长、吨重的炮管被吊起，垂直地面，四个战友用力扶着，突然炮管倾斜，眼看砸向另一个战友，炮班班长周赞法猛力一拉，炮管倒向自己，他躲闪不及砸断了脚趾，战友化险为夷。军营里，挺身而出，舍生忘死的事迹俯拾皆是，枚不胜举。
　　 我们的青春写在桃花岛上，飒爽英姿深印在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山路上，血与汗洒在海岛每寸热土、每块崖石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起，一批批战友肩负着“建岛有责，守岛光荣”使命，走进海岛，有的甚至长眠于此，为海岛建设作出了贡献，赢得了爱戴与尊重。
　　 翻过小坑山头，茅山村凸显眼前。自从踏上桃花岛那刻，我的心就一直未能平静。这儿，我度过了一余月的新兵生活。海边哨位上，月光尽洒，清风夹着细浪，轻吟鸣奏，撩起了思乡之情。而家国海疆，责任在肩！
　　 火辣辣的太阳烤的我浑身冒烟。进入茅山村口，战友们一眼认出了老石匠谢世恩家。人未进门，笑语欢声里外飘飞，战友们从保温箱里拿了冰水就喝，石匠老婆不停地来回打来井水，让大家洗涮；石匠只顾回味往事，谈笑风生了。临走，管账的战友掏钱付账，石匠左推右挡：“撒四体？”（什么事啊）他操着舟山话：“侬港瘦西？”（你们说什么）。只好变通处理——按标价买了两箱老酒，并请他晚上来宾馆聚聚。
　　 修理所第二处营房是石匠亲手建起。战友们每天下山，自行车和随身物品都存放他家；来了老乡或亲属来探亲，石匠老婆买菜做熟送到山上。那晚石匠很尽兴，满脸通红，舌头发硬。“酒逢知己千杯少！”他说。
　　 天空湛蓝，繁星闪烁。清新的海风里，柔和的路灯下，桃花岛的夜色显得格外宁静，柔媚，温馨。晚饭后，战友们寻着记忆，漫步在宫前街头。枪班班长龚守成，找到了三十多年前为他们义务缝补军装的女裁缝；薛伟没找到定期来营房为我们拆洗被子的甘家三姐妹，我却打听到了宫前中学那口水井，井还在！夏天的傍晚，我们都去井边冲凉，那里早聚集一群洗衣服的女人，清婉的越剧、甜润的歌声在井边荡漾，在海风里飘飞，宛若石缝中汩汩清泉潺潺流淌。我们换下的衣服，不声不响被她们拿走，洗净后又放回原处。那口井，我永远忘不了！
　　 守岛建岛，爱岛如家是军人天职。老百姓说，为军人服务是我们责任。军民联防，鱼水情深。
　　 那时，岛上吃肉难，我们饲养的肥猪不时供应市场；地方机械修理缺技术少设备，修理所无私支持。驻地附近有几个五保老人，逢年过节，战友们带上粮油，翻山越岭去慰问；山那边有户患白内障的孤寡老太太，每到星期天战友们就去打扫卫生、劈柴担水，洗衣浆裳，还从每月几元钱的津贴里拿出部分接济老人。老兵退伍，这些义务又由新兵接替。听说我们来老部队看看，当地百姓喜笑颜开，那深浓的军民鱼水情，早已深嵌在百姓心上！
　　 在桃花仅呆一天，却了了我几十年的夙愿。
　　 战友相聚，往事历历，心潮难平，仿佛又回到了军营，找回了逝去的青春。离开桃花岛时，二班副陈树林向我招手，我赶紧凑到桃红吐艳的“桃花石”前跟他合影。1978年底，他第一批开赴自卫反击战前线，精湛的技术、工匠的才艺充分施展，为作战部队提供了有力保障。69岁的军械技师王国林得知战友相聚，冒着酷暑，乘大巴从盐城赶来——他的青春留在这里。遗憾的是，战友未到齐。
　　 八一那天，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桃花岛。老所长和我买了去上海的票——我们的老班长石玉林在上海打工，希望见他一面。
　　 登上列车，我心仍留在桃花岛——我们的青春也永远留在那里。
　　 经过几代军民浴血共建，桃花岛越来越美了！
　　
　　 2016·8·作载《参花》杂志2016·10·载《法之声》2016·8·18·